《吾唐吴宋》章鱼化虎

3、唐宇画展

　　唐宇的画展是在开学军训完一个月后，在市展会中心举办的。唐渤一早到那，帮着唐宇布置画作。我到那儿时，天色已渐暗，展厅里却灯火通明。前来参观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走一摊，停两步，观摩观摩，再走两步，逛菜市场一样。其间不住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低声支吾，凑近一听。一个身着红色小礼服，棕色短发的背影发出的声音是一连串问句，问的内容基本一致：“这一幅多钱？…那一副估价多少？” 她一旁那个比她矮半头，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很是殷勤，急促地回答女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个答案跟问题本身却并没有太多联系。两个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两步一摊居然聊了下去。鬼使神差，我跟在他俩身后，一边欣赏唐宇们的画作，一边听着身旁二人煞有介事的谈话。仿佛画展厅不在安静的近郊，而在嘈杂的闹市。没过几分钟，那种听笑话似的心情被一种自我的偏执压制住，快要到随时爆发的边缘。这也是为什么唐渤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后，拍了我一下，被我的反应吓到了原因。
　　“怎么了？”
　　“没事，看画看得入迷了？”
　　“哦。你来，我介绍我叔给你认识。你们应该很多年没见过了吧，不知道还认得出来不。”
　　“见了就知道了。”
　　跟着唐渤到展厅门口，径直走向几堆人群边孤单单立着的瘦高的中年男子。他背对着人群，手里的烟头忽闪忽闪，听到唐渤叫他，顺手掐灭在一旁的垃圾筐上。
　　“叔，这就是我给你说的我的发小，也是咱们村的。他也在美院读书。”
　　“是嘛。” 唐宇凑近，借着灯光瞅了瞅我。
　　我连忙应声说是。寒暄没过几分钟，唐宇被请走了。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一股浓重的烟草烧灼的味道跟着他一道飘过。看见我皱眉头，唐渤顺口猜中了原因，表示他叔除了画画，就好一口烟。话刚落地，唐渤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棕色的硬壳烟，递了一根给我，自己点燃了一根。我很好奇唐渤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是么时候对抽烟不再那么排斥？记得唐渤曾经三番五次告诉我他很烦他父亲抽烟，当时的语气对吸烟简直到憎恶，那口吻分明在告诉我自己将来长大绝不会像他父亲一样一天烟不离手。可眼前这个正在吞云吐雾的年轻人，越来越像他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当然这些话我都藏在心里，只是安安静静和他一起吸烟。
　　唐宇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几个面生的中年男人。唐渤赶紧灭掉烟，吐出最后一股牛奶色的烟雾。
　　“唐渤，这是你秦叔叔。” 唐宇指着他左手边身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唐渤赶忙问好。
　　“这次画展多亏了你秦叔叔。”
　　“小伙子很有天赋么，看你的画很了不起，很有神韵。就要赶上你叔了。”
　　“叔叔过奖了。我还有很大提升的空间，还有很多要学的。”
　　“别谦虚，好就是好，不好就不好。我认为你的画就很好嘛。你这个年纪，很少有能像你一样水平的。你要是能坚持一直保持这种高水准，我向你保证，不久的将来可以给你办个人画展。”
　　唐渤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对于陌生长辈的过度赞扬以及飞来的承诺，他回学校的路上告诉我，不知道对方是真的求贤若渴，还是他一向讲话如此大咧。有些得意，但更多的是恐慌。
　　“那，那可真是谢谢秦叔叔了。”
　　“谢什么，要真成了，叔叔还要谢谢你啊。” 说完他大笑起来，周围人跟着附和着笑着。
　　一轮烟点过后，唐宇突然转头对唐渤说：“你秦叔叔有一个私人的天才画家养成班，请的老师都是业内有名的大家，专门培养绘画人才。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真的吗？我可以参加吗？”
　　“当然。你这样的好苗子我求之不得。” 秦叔顺口答应。
　　唐渤要离开时，秦叔再三嘱咐唐渤一定要去他的绘画班，这是个双赢的合作。一行人带着笑声回到展厅。唐渤顺手又点起一根烟，滋润地享受着。
　　“怎么？你想说什么？” 唐渤看我欲言又止，吐出一口烟圈，然后问我。
　　“没什么。你不会真的要去这个什么绘画班吧？”
　　“为什么不呢？”
　　“也对。为什么不呢。”
　　“你别学我说话。有啥事直接说？”
　　“没啥。感觉你有仕途。” 说完我俩哈哈大笑。
　　我们俩一问一答，走向了附近的公交站。回学校的路上，一股让人异常疲倦的沉默感充斥在我们俩之间。但谁都没有力气打破它。到唐渤宿舍楼门口，各自说了声晚安便分开了。再见已是来年的事。
　　十月份国庆节假期，宋绮意外地回西安了。见面的地点是她选的，安静雅致，一如宋绮的个性。短短几个月不见，宋绮给了我不少意外。上了大学，就像正式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每个人都会独特的方式和过去的那个自己做个告别，最常见的便是外貌上的变化。宋绮放开了原本束起的马尾，拉直了长发，穿上了显身材的收腰裙，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坐下后，我才注意到，她画了淡妆。
　　“今天很漂亮啊。”
　　“只有今天漂亮啊？” 宋绮瞪大了牛眼似的大眼睛，质问我。
　　“不不。一直都很漂亮，只是今天更漂亮。” 说完两人不禁傻笑起来。
　　“今天刚回来吗？”
　　“对。明天就走。”
　　“这么急？”
　　“对啊。回西安专程和你见见面，再吃碗泡馍。明天就回杭州了。” 我知道她不是为了专程和我聊天回西安的，但我实在无心提起她话里暗示的那个人。
　　“你爸妈现在也在杭州？”
　　“对。我全家现在都在杭州工作生活。对了，给你看我哥结婚照。”
　　凑近点，看到宋绮手机里一连串她哥哥喜庆的结婚照。婚礼是传统的中式婚礼，中国红充斥着屏幕里每一寸。宋绮居然也让人意外地穿上了红色的礼服。
　　“你穿红色挺漂亮的，应该多穿穿。喜庆！”
　　“你别贫嘴。”
　　“讲真的。我记得小时候上绘画课，最后一节课，你不就穿了一件红色的小外套么。何老师一见你就夸你好看啊。”
　　“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肯定不一样了，人总会变得嘛。” 宋绮说完喝了一大口加冰可乐，假装忙着整理包。
　　“你呢？你哥结婚了，现在就到你了。你有男朋友了吗？学校应该有许多追你的男生吧？”
　　“不瞒你说。真有。”
　　“你喜欢他吗？”
　　“不知道，还处于暧昧期吧。”
　　“懂！”
　　“他人怎么样？”
　　“我现在不想谈他。”
　　宋绮打断了我的提问，以长时间望着窗外作为回应。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街边并排而立的梧桐树正在接受着突如其来的风吹雨打，树下的行人四散而逃，像此刻无数因外力脱离树枝的树叶，在空中慌乱地飘动，极力地找寻某个落脚点。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刚刚的狂风暴雨只剩下满地残破的树叶。宋绮盯着这景象入了迷，直到空旷的街道上又重新出现了人影，她才回过头。似乎意识到自己刚刚长时间游离，莞尔一笑，莫名地说了声对不起。
　　“西安的天气还是这样，完全不受控制。说风就是雨的。”
　　“十月份就是这样。不过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也不打紧。”
　　“我们出去走走吧？”
　　宋绮递给我一把黑色的折叠伞，走在我的右手边。刚刚下过雨的空气很新鲜，一股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宋绮深呼了一口气，说西安的空气只有下过雨后才是干净能呼吸的。这一点我表示万分赞同。
　　“想着怎么小时候在土里摸爬滚打，河里还能捉泥鳅。现在全是钢筋混凝土，捉鱼虾这种事只能去秦岭深山里头做了。”
　　“你都多大了，还想着捉泥鳅鱼虾这种小孩子做的事。而且你一女生适合去做这些事吗？”
　　“为啥不适合，小时候我们一起去河里捉田螺，我不比你们捉的少。”
　　“哈哈，这倒也是。” 说完宋绮噗呲笑出声。
　　“小时候生活多滋润，青山绿水，无忧无虑的，你说是吧？”
　　“现在也挺好的？你才多大，能有什么忧愁的。你这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宋绮听了，只是微微一笑，没有作声。过一个红灯，我们从90年代的住宅区柺到了人来人往的步行街。宋绮一直盯着高处正在施工建设的吊塔里，那位正才操作机器的工人，全然不在意四周涌动的人潮。这是我注意到了很有趣的一点，像是能量守恒定律一样，人只有在相对嘈杂的环境中才能感到舒适。所以在安静的咖啡馆里，宋绮会不住地讲话，而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她则会安静许多。她一直在找寻一个平衡点，能让她体面，舒服地讲出心里话。这个平衡点很意外，落在了一家泡馍店门口。路过这家看起来很有年头的店面，宋绮倏地停下了脚步。
　　“想不想请我吃碗泡馍。”
　　“想啊！原来半天不吭声是想吃泡馍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跨过木质的门槛，找到一个靠窗边的桌子坐下。宋绮俏皮地说今天要吃三个馍，而且不允许我发表意见。服务员端上来两个脸盆大小的陶瓷碗，分别装了三个烙饼。宋绮表示下次吃正宗的泡馍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所以这次一定要掰的特别细小。我突然想起了有关泡馍的一个小故事。
　　“一个外地女生来西安旅游，临走时在火车站买了一碗泡馍，和你此时此刻的想法一摸一样，掰的特别细小，结果错过了火车。” 宋绮听完哈哈大笑，庆幸自己是第二天的火车。
　　细碎的小馍点点盖过了碗沿后，宋绮终于开口问出了心里的问题。不知是时间到了，平衡点找到了，还是专心掰馍使她不经意打开心扉。
　　“我问你个事。你开学见过唐渤吗？” 像刚刚在咖啡馆一样，宋绮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不给我任何转念撒谎的机会，我只好如实回答。
　　“见过，开学第一天就见了。”
　　“他怎么样。”
　　“很好，高高帅帅的。变黑了许多，越来越男人了。专业上也越来越出色。上次见他，他带我去了他叔的画展，感觉他前途无量。”
　　宋绮欣慰地点点头，冲我笑了笑，然后低头掰馍。忽然，一股莫名的心酸劲从我的胸口涌入鼻头。宋绮对唐渤真挚的感情从儿时到现在一般清澈。她忍住不问，不是因为闹脾气，而是怕失落，怕被误会。宋绮越是低头认真掰馍，这种隐忍的气味在我们之间便愈发浓厚。
　　“我跟唐渤是第一天报名时在宿舍碰到的。在学校操场聊了一下午，他有问到你。其实他也挺关心你的。”
　　“他问我什么了？”
　　“和你一样，询问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学生时代，不就是学习么。能怎么样？你怎么回答的？” 宋绮抬起头这样反问我。
　　“照你的原话回答的。过得很好，离开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