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唐吴宋》章鱼化虎

2、再见

　　唐渤离开的那个夏天，沣水村的麦田刷上了一层金色的油漆。金灿灿的麦子在两周内，陆陆续续装进了沣水村每一户的仓库。于是那片碧色的海洋在短暂的金色黄昏后，像褪去湖水的陆地，重新暴露出它最原始的凹凸不平的底层。但很快，一场大雪过后，黄色的土地上又重新开始冒出青色的尖角，像一滴颜料跌入清水中，转眼的功夫，整个麦田又被刷上了一层绿漆。这样周而复始，始而又终反反复复四年后，沣水村因城区改造，彻底地消失在地图上。曾经流淌着那片碧色的海洋的地方，重新长成的是一栋栋钢筋水凝土铸造的高楼大厦。沣水村八百户村民也四散而居，有的再也没有消息。
　　搬离沣水村后的两年时间里，唐渤像人间蒸发一样，再无他的消息。宋绮告诉我，唐渤可能和其他村民一样永远的离开了家乡。这种念想在她一次次试图联系唐渤失败后变得根深蒂固。所以当我和唐渤在美院宿舍楼里撞见的时候，感觉特别不真实。我像看到了一面镜子，镜子背后飞速地闪过我与他共同有过的记忆，定格在当下那一刻。当时唐渤手里拿着刚刚买的洗漱用具，跨着大步从我身旁走过。我怀疑地叫了唐渤的名字，他果然定住，回头看到我，脸上开始浮现与记忆中极为相似的真诚的笑容。他走向前，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记忆中的唐渤从不会这样主动，这让我瞬间难以适应。
　　“好久不见啊。” 说完给了他胸口一锤，“这几年都跑哪去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们先找个地方坐着，慢慢聊，好吧。”
　　那天，我们坐在美院足球场旁的台阶上，手里一人拿着一瓶啤酒，杂乱地瞎扯了一下午。那天的天很蓝，风很安静，操场上许多男男女女有的在闲步，有的在长跑，有的像我和唐渤一样安静地坐在角落聊天。大部分时间是唐渤在说话，我安安静静地听着。我心里想着他真是变了，长大了。唐渤说他这几年前前后后跟着他小叔去了许多不同的城市，北到哈尔滨，南到三亚，去过南京上海，也去过西南边陲小城。话语中带着一种少年假装历经沧桑的假成熟感，眼睛里散发着热爱生活的光热。画画俨然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我笑着说他果真要变成第二个唐宇。唐渤听了，抿一口酒，低头笑着不说话。那个乳臭未干的害羞的小男生又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唐渤没有注意到我放大的瞳孔，微挑的眉毛，只是抿了一口酒，说起他整个暑假跟着唐宇在昆明观察喀斯特地貌的事。
　　“小叔和一帮老师带着我在山里边住了一个多月。就住在村民的民房里，山脚下大片大片的农田，远处就是数不清的山峰，只要有阳光打下来，五彩斑斓，那种颜色，那种景象根本不像地球上会有的，像仙境，漂亮的一塌糊涂。你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是吗？我在照片上看过，确实是美轮美奂。”
　　“照片上看到的，你能理解，没有现实世界的那种冲击感。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那种震撼是发自肺腑的，直冲人的心里。根本挪不开眼睛。用’美轮美奂’四个字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唐渤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仿佛眼前红褐色的跑道围绕着的绿色的足球场就是他一个多月前看到的五彩斑斓的夕阳下的农田，远处的看台就是数不清的群峰。
　　“我第一次到那，靠着一棵树，就站那看着，看了几个小时。现在想起来还是意犹未尽。”
　　唐渤说完话安静了一分多钟，可我感觉却像是过了几个小时，好似回到了昆明，回到了那群山之间。那儿是视觉的盛宴，语言在太过于匮乏。突然，前面足球场上传来了一声大喊，一个足球从空中浮悬飞过，自由落体到不远处的墙角下。唐渤跑过去，一个大脚，球又飞了回去。
　　“会踢球了。”
　　“嗨，瞎踢呗。” 唐渤坐下后，空气突然又变的安静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当时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或者准确的说是同一个人。唐渤一口闷了还剩小半瓶的啤酒，转头问我：“问你个事，你跟宋绮还有联系吗？”
　　“嗯。”
　　“她怎么样，去哪里上学了？”
　　“她挺好的。没在西安读书。”
　　这是宋绮离开西安前特地交代我的，如果遇到唐渤这样转告他。唐渤问问题时，像是鼓足了勇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生怕眼神一旦失去交集，他心里鼓起的勇气就会一泄殆尽。
　　“挺好的就好。”
　　那天唐渤没有再追问关于宋绮的消息，转而邀请我去唐宇参办的画展。欣然答应之余，我心里想的却都是我想告诉唐渤关于宋绮过去几年的消息，但他转头没有在问，我只好窝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