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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下初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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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色的雕花大床,方顶上刻着花开富贵的图案,锦被上的金丝勾花绘出的双雀图栩栩如生。床脚边立着一盏盘形高柱莲花灯,红色的蜡烛发出昏黄的光,滴滴蜡油犹如时钟的摆针,一下下地,虽无声却犹自击在孟衡的心上。
李太医戌时三刻来到文睿王府,替孟衡诊了脉,开了方子便离去了。元商却是自离开后没有再来西厢,独留下侍女苒翠伺候在孟衡身边。苒翠年纪不过二八,入府却足有六年,人也算乖巧懂事。之前,苒翠在元商居住的闲云苑当值,做的虽是外院的活计,却也是样样俱到。故此,庚叔才唤了她来伺候这身份尚不明朗的姑娘。
苒翠也不敢怠慢,收拾屋子,抓药、煎药、喂药,一番折腾下来已近亥时。小丫头到底是年纪轻,见孟衡一直未醒,困意又上了头,便抱着被子在房间睡着了。
孟衡醒来时,正听得外面传来更声,再瞧见身边这些物什,瞬间睡意全无。她睁着眼躺了会儿,只觉心情越发烦闷。于是,悄悄起身,打算出去透透气。
一双锦面雀头履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榻上,孟衡这才注意到自己一身“奇装异服”不知何时已被换上了端庄的白色深衣。
孟衡穿好鞋履,抬头便看到床头的木施上面静静地搭着一玉兰如意云烟锦裙和一面妃色软银白裘斗篷。她也无心去拾掇,只随手取了斗篷,然后轻声出了门。
大雪之后的第一个十五,月光茂盛地生长在天地间,红墙青瓦、楼台水榭、枝丫花影相互映照,描绘出一幅光与影的极致画卷。月景虽美,孟衡却无心去欣赏,她依然疑惑,依然不解。
或许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她会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客厅的地毯上睡了沉沉的一觉。可是,这真的是梦吗?坠落时的疼痛,以及眼前这斑斓的一切,全然没有半点梦的征兆。
孟衡迷迷糊糊地想着,林立的高楼、闪亮的霓虹与眼前古朴的一切相互交织着,搅得她脑袋昏沉。就这样,她在月光下一人独自走出院子,然后沿着青石小阶向东行去,穿过长长的游廊,直到眼前出现一汪湖水。
孟衡站在湖边,低头便瞧见月光照射下,她的影子投射其中。如果真是梦,她还会如这般站在湖边注视自己的影子吗?孟衡不知,她蹲下身子,掬起一把湖水。湖水寒冷刺骨,扑在脸上让她瞬觉清醒。
孟衡一边心里祈祷着,一边慢慢睁开眼睛。可是,她微抬起头并没有瞧见自家客厅的壁画,倒是猝不及防地看到对面阁楼上站着一个男人。孟衡猛然心惊,未想脚下一滑,竟是仰面掉进了湖中。
那个男人正是元商。他不过是处理事情觉得有些疲累了,于是推开窗想要休息会儿。却未料到如此深夜也有人同他一样未眠。那女子换上了规规矩矩的衣服,看起来倒是多了几分端庄,元商如是想着。不知她在想什么,孤零零地走在偌大的院落里,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走失的孩童。元商不知自己为何会像一个偷窥者一样,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或许是想从她的举动中探求她的身份和动机?
是了,这很好地解释了他的行为。所以,当她发现自己,然后不慎掉入湖中,元商却毫无反应。他就这般默默地看着她在水中挣扎。
原来她不会水。当然也不排除她假装不会水的可能。那么他就来试试她到底能撑多久。
“公子。”夜听到院中的动静也被惊醒了,早已第一时间赶到了元商身边。夜本以为是刺客,却在月色下看清挣扎的正是自家公子今日带回的女子。
“无事,我们且看看。”元商仍旧凝视着湖面,看着水花由大变小,最后消弭不见。
屋内刻漏的声音好想突然被放大了,一下一下地,在两人的耳畔响起。
“夜,去把她救上来。然后带她去汤池。”不知过去多久,就在夜怀疑那女子就要魂断今晚的时候,元商如是说道。
“是。”夜答道,然后脚下一点,翻身越过窗,朝湖面掠去。
“姑娘,你先在这儿洗洗吧。”夜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浑身湿漉漉地孟衡不知所措。面前的池子冒着热气,倒是和她以前泡过的温泉有几分相似。
“阿嚏——”身体袭过一阵寒意,孟衡才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自己怕是得感冒了。
孟衡左右盼了盼,确定没有人之后,赶紧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了下来。然后赶紧将整个身子泡进池中。
当热的池水包裹她整个身子的时候,孟衡才觉得自己真正活了过来。方才在湖中溺水时的痛苦和绝望也渐渐离她远去。虽然如此,但是她却不敢忘,因为那切身的感受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确不是梦。那么解释只有一个,她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和她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
“衣裳,我给你放这儿了。”一道低沉的男声突然响起。
孟衡一惊,下意识地抱臂,将自己缩成一团。
“放心,我从不强人所难。”元商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原本他想要再次试探,却在看到孟衡眸子里带着的警惕和微怒时,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人下意识时眼睛里的情绪是最难隐藏的。
孟衡不知道他心中的曲折,只是见他手中当真抱着衣裳,面上也坦荡得很。再想起方才在他面前落水,也亏得他手下的人,自己才免于一难,心防也就卸去了大半。可终究是男女有别,孟衡想到自己身上未着半缕,脸面抹不开,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你慢慢洗,我先出去了。”元商和女子打过不少交道,却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窘迫,于是先开了口。说完也真不作停留,出了屋子。
孟衡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心中一暖。尽管他的行为让她捉摸不透,尽管他们的初见那样荒唐不堪,但是他也算她在这个世界第一个认识的人,这一点就足以给现在的她慰藉。
热气从汤池中蒸腾而出,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氲氤,或许仙境也不过如此。难怪门屏上挂着的匾额上写着“梦仙”二字,孟衡如是想着,然后忍不住环顾起来。如果这就是古代富贵人家的“浴室”,倒是显得简朴了些。没有金砖玉璧,灰白石块稍加打磨而成的搁板,竹制的屏风和木施,乍看起来不过是在天然温泉上搭了个屋棚,可是仔细瞧来却能觉出主人的用心。
孟衡赤脚站在青石砖上,却不觉得凉,反倒是有些温热的感觉从脚底传遍全身。虽然此时的她全身都十分放松,可是她还是不敢耽搁,赶紧将衣物套上。可是她终将是个现代人,古代的衣裙对她而言有些陌生,穿起来也是费劲。
“哎,不管了。”孟衡被那繁复的裙带弄得有些恼,最后只得随意系了了事。
出了梦仙,长长的走廊上摆满了寒兰,清幽的香气里夹杂着湿润的水气,仿若轻盈的蝴蝶翩飞在身畔。过了走廊便进了主楼,回纹兰花屏风后显出的是一楼会客厅和两间偏厅。孟衡转了一圈也未见元商和夜。
就在她纠结要不要趁机溜走的时候,夜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公子在楼上,姑娘请跟我来。”夜说罢就转身朝屏风旁的楼梯走去。
孟衡回身只看到他的背影,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这公子和侍卫还真是一家人,连脾气都一个样。孟衡微微叹了口气,趋步跟了上去。
一,二,三,四,……二十九。孟衡低着头跟在夜的身后,一面看着台阶上变换的雕花,一面数着。二十九级台阶之后,如流云如花叶的雕花不见了,暗红色的木板出现在眼前。孟衡抬起头,看见的却不是夜那玄色的背影。元商一袭月白色锦衣,月光穿过他身后的雲纹窗棂洒在他的身侧。
因为逆着月光,孟衡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却将他的动作全部纳入了眼帘。黄花梨螭纹方桌上摆放着风炉,炉上坐着一盏茶盧,茶嘴处有袅袅白雾外涌。风炉旁整齐摆着一列茶具:夹用以夹茶饼炙茶,碾用以碾茶,罗合以罗筛茶以合贮茶,则用以杓量茶末。孟衡不知这些器物的名称和用途,只是觉得这些极简的器物在元商手中有了静默的灵魂,人和物在月光下一起沉淀、酝酿。
“坐吧。”元商没有抬头,依旧摆弄着手中的那些器物。
孟衡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咳了两声,然后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喝杯茶吧。”元商将染付茶碗端放在孟衡面前,却在抬头看到她的时候微怔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她身上穿的衣裳过于熟悉,还是因为她那垂首的模样让他的脑海中不经意划过那抹倩影。
“谢谢。”孟衡莫名不敢抬头看他,只是道了声谢,然后小心端起茶碗,轻轻啜着那香醇的茶汤。元商敛起眼中波动的情绪,连心中闪现的人儿也如昙花一现,归于虚无。
银白的月辉悄然移动着脚步,一室间,两人相对而坐,两两无言。
孟衡一直低头喝着茶,茶汤由滚烫转为微热,茶碗也慢慢见底了。元商依然摆弄着手中的那些物什,偶尔抬头看到始终低着头的孟衡,他也不说话,只是嘴角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她不说话,因为想起她和他几次见面的场景还是有些别扭;他不说话,仅是想要知道眼前这个姑娘能忍耐多久。
最终,还是孟衡先在这场耐力的拉锯战中败下阵来。她实在受不了这种无声的尴尬。
“这里是哪里?你是什么人?”孟衡突然将茶碗放下,碗底与桌面相碰发出不小的声响,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元商自是将她的反应收在眼中,嘴边的笑意不觉深了几分。这姑娘倒是比他想的还要有趣多了,或是有心机多了。
“这里是文睿王府。我嘛——”元商的双眼也带着笑,弯成好看的弧度,略上翘的嘴角有丝挑逗的意味,连故意拉长的尾音也若轻轻的羽毛落在孟衡的心里。
“你是文睿王?”孟衡注视着他的眼睛小声问道。
“没错。在下元商,字少丞。”元商悠悠说道,见对面的女子一副无知无辜的模样倒不像作假。
“文睿王……”孟衡低声呢喃着,脑袋却又有些混沌了。元商见她似是自言自语的模样,也不打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这是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孟衡想了许久,复又问道。
“豫国都城永宁。”元商缓缓答道,却见对面的女子听到这两个字表情更加难以捉摸。
月光照在孟衡的脸上,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不管如何不可置信,如何抗拒面对现实,孟衡知道一切都会不断地提醒她,一切都容不得她不去面对。
“还有问题吗?”元商见她沉默不语,出声问道。
孟衡望进他的眼中,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那么礼尚往来,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姑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元商放下手中的物什,神情看起来很是真挚。
“你问吧。”孟衡没有半点犹豫地答道,话出口之后却有些担心,因为她确有许多不能坦言之事。
“姑娘是哪里人,姓甚名谁?”元商问道,眼光不期然与她的相遇,然后发现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已被月色填满,熠熠生辉。
孟衡见他眸色深沉,心里开始有些发虚。以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两个简单的问题难住。而现在她突然觉得月光似乎长了脚,从地上、桌上、衣裳上钻进了她体内,带着无法驱赶的清冷。或许是因为这简单的两句话让她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孟衡,越国人。”孟衡如是回道。她老家在古代曾属越国地界,这般算来,也是“如实回答”了。
“越国?”对面的人坦荡荡,元商却有些疑惑了。越国,是元商从未听闻的名词。元商不明白如果她有意隐瞒,那有何必编造一个完全不存在的国家呢?
“没错。”孟衡用力地点了点头。如果这个世界碰巧也有越国,那么她也算有个归属;如果这个世界没有越国,那么这个名词也可充当她那回不去的故乡。
“那么你来这儿所为何事?”元商决定暂不去计较‘越国’这个问题,转而发问道。
这个问题对孟衡而言,更是难以回答。她思量了片刻,却仍旧不知如何作答。
元商见她不言语,也不追问,转而道:“那你为何凭空出现在画棠的房中。白天,我观房中的门窗和屋顶皆完好无缺,而我自诩耳力过人,若你提前藏在房中,我自能察觉。”
这个问题,孟衡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如实说,自己不过在自家拿了个猫粮,醒来就出现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怕是无人会信。
“我在自家睡了一觉,谁知再醒来就出现在那儿了。”孟衡思量下来,还是决定给了模棱两可的答案。
元商自是不信她的回答,可也想不出可能,瞧对面女子毫不闪躲的眼神,也不似撒谎的样子。
他笑了笑,转言道:“白日里还要多谢姑娘。当时迫于情势,我借姑娘名声一用,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元商言语里颇有君子之风度,越发让孟衡困惑,让她怀疑自己白天所见是不是错觉。
“我不在意。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孟衡浅笑道,唇边绽放着两朵醉人的梨涡。
“姑娘真是善解人意。”元商探身将她面前的茶碗取来,斟满茶汤复又置于她面前。而后道:“不过我不喜欠人恩情,姑娘如果有需要帮助之处大可随时直言。”
孟衡本要拒绝,却在考虑到现下自己所处状况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孟衡活了二十三年,却从不擅长向别人求助,她始终秉持的是为人在世要自强自立。可是,现在她不知为何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仅靠她一人怕是很难坚持下去。
“我——我第一次来这儿,身上没来得及带钱财,你——你方不方便借我点。”孟衡硬着头皮开口。这还是她第一次借钱,想想脸都不禁红了。
元商唇边笑意加深,答道“当然可以,明早我让庚叔给你送去。姑娘以后在永宁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
“谢谢。”孟衡柔声道。解决了生活问题,她接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姑娘客气了。”元商笑道。
孟衡手中的茶碗又见底了,不知不觉她又将一碗茶喝了进肚。
“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孟衡望了望窗外渐渐西斜的月亮,朝元商说道。
“好,姑娘回去小心些,”元商本是习惯性地说了客套话,却不知为何又加了一句:“别又掉湖里了。”
话说出口,元商还察觉倒自己的语气竟是带了些调笑的意味。
孟衡被他一说,脸都红了,忙道:“我——刚刚还不是被你吓到了。不过也要谢谢你让你手下救了我。我——我先走了,晚安。”
孟衡连珠般说完便转身小跑下了楼。
元商来不及再说什么,只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