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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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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窈从布店出来,又辗转去买了些便宜的玉石珠佩。
布店的伙计告诉她,京城里如今时兴佩戴串珠悬玉的络子,镇国将军家的那位虞小姐,自打三个月前来到凉州,佩戴络子的风气也在凉州兴起。
布店自也有卖络子的,只是仍旧供不应求。
周窈手巧,跟着布店掌柜的学会怎么打络子,定下了每隔一旬,就交十个络子在布店寄卖。
买完一通物什,周窈再回到茶馆前,张盛已在牵马候着她了。
“盛哥哥,让你久等了。”周窈快步上前。
张盛憨厚一笑:“也没等多久。”
周窈瞧他额头上冒出的细汗,从怀里的包袱中掏出一张素色汗巾帕递给他,“盛哥哥,擦擦汗。”
“这汗巾是你拿来卖钱的,我这粗人用不上。”张盛没接,笑呵呵地拿手往额头随便一抹。
“这是我给自己用的。”周窈撒谎不打草稿,这汗巾做工粗糙,是她刚才在市集上随手买的,只花了两文钱,便宜得很。原本打算送给她爹,当是庆祝她爹找了份活计。
张盛摆手:“那我更不能要你的了。”
汗巾是贴身之物,等闲不能乱送人。他若是收下她用的这一条,传出去,会牵累她的名声。
“盛哥哥莫不是在嫌弃我?”周窈索性上手替他抹了一下汗,道:“你放心,这汗巾我还没用过呢。如今给你用了,你就收着吧,若是担心连累我名声,你对外只说是买的就成。”
张盛这才没推辞,收下汗巾,扶周窈上马车。
出了城门,行人渐少,张盛才寻机问:“阿窈,你与谢长钧的事可办妥了?”
提起这事,周窈语带笑意:“办妥了,他给我十五两银子和几角碎银,这两年倒也没算白搭。”
张盛抿了抿唇,用十五两银子来买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两年时光与精力,这便宜当真是让那谢长钧占足了。
也就阿窈傻。
若是他,定会狮子大开口,不在谢长钧身上刮一层皮下来,绝不罢休。
他不说话,周窈也猜得出来他在想什么,笑道:“做不出夫妻,也没必要做仇人。好聚好散,我全了他的体面,也是一份人情。他谢家眼看飞黄腾达,说不得以后,我还有求谢家的时候。”
这话说得在理。
但张盛仍为周窈不值,低声抱怨道:“只怕这等忘恩负义的人,未必会记你的情。”
“不提他了。”周窈道,“如今凉州城里兴起佩戴络子,我跟布店掌柜学了怎么打络子,也买了线回来,明儿我便先打一个给你。”
张盛受宠若惊,却不愿白受她恩惠,正欲推辞,周窈先他一步道:“不过这络子可不能白收,每隔一旬,你要替我送络子到城里的布店寄卖。”
如此一说,张盛才咧嘴笑着应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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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偃核完钱庄的账目,已近暮色。
边塞黄昏落日圆,霞光余晖透窗洒落,连浮尘都镀了一层温柔金辉。
钱庄的大掌柜和阿肆垂手侍立一旁,赵偃合上账本起身,阿肆眼风一扫,大掌柜会意,面色恭敬地道:“少东家,二少东家在吴记酒楼定了上号雅间,请您过去一聚。”
赵家身为四大皇商之首,乃是大梁的首富,旗下产业无数,家主已过天命之年,精力不如从前,这两年便把家业陆续分给两个儿子接管。
长子赵偃,管着钱庄米行。
次子赵钰,说是接管酒楼茶肆,实则每到一处,都在吃喝玩乐。
像稽核账目这等事,一贯都是赵偃替赵钰来做。
好在赵钰虽不问店铺经营,却惯会做人,知道长兄辛劳,便替赵偃揽下吃穿住行的琐碎杂事,所到之处,安排得无一不妥帖。
临街的吴记酒楼,是凉州城内最大的一家酒楼。
吴记酒楼位于凉州城西,数座楼阁相连,雕梁画栋飞檐翘角,二三楼皆可遥观长河天际落日之壮景。每到暮时,食客登高望日,又乐师舞姬丝作陪,奢靡之风,不比京城差。
赵偃带着阿肆步入雅间时,赵钰正倚窗眺望远处黄沙斜阳。
两名貌美的婢女侍立一旁,一人端酒,一人打扇,见赵偃推门而入,都面露一笑,齐声道:“大公子。”
赵钰闻声,亦回过头,喊道:“大哥。”
阿肆跟在赵偃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张了张嘴,作出“二公子”的口型。
赵钰见状,顿时哈哈一笑:“阿肆,你小子今日又说了什么惹得大哥心烦?”
阿肆作了个封嘴的手势。
好在赵钰也只随口一问,并非真的想知道,拉着赵偃坐下,转头吩咐打扇的那名婢女:“朱笔,去叫二小上菜。”
朱笔领命而去。
赵钰又唤端酒的婢女:“绿墨,给大公子倒杯酒。”
绿墨依言上前,斟了杯酒。
赵钰道:“这边陲之地的酒水,味道醇厚,可驱寒邪。大哥你多喝点,这酒不算烈,喝了暖身。”
赵偃曾于寒冬溺水,所幸命大,被人救上,但因此落下一个畏寒的病根。
凉州风大,即便是六月酷暑,夜间依旧寒凉。
赵偃不爱喝酒,但面对赵钰的好意,还是浅浅抿完了这一小杯酒。
这时,雅间门外忽起一阵喧哗。
听着说话声音,像是朱笔在外头与人起了什么争执。
赵偃眉头一拧,不等他吩咐,阿肆立刻转身出去查看情况。
这一出去,片刻功夫后,朱笔进来回禀道:“大公子,二公子,这酒楼的小东家要宴请贵客,想叫咱们让出这间雅间,说是愿意给咱们免单。”
这个雅间,是整个酒楼位置最好的。
“我还缺他这点酒菜钱?”赵钰霍然沉了脸,“你出去回话,就说你公子我不让,我倒要看看这酒楼是不是要往外赶客。”
朱笔欲走,又听赵偃淡声开口:“这酒楼背后的东家是谢家。”
赵钰一时没反应过来:“谢家?哪个谢家?”
话落,他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一变:“是十年前因贪墨军饷而被举家被流放至凉州的那个京城谢家?”
贪墨军饷是假,获罪的真实原因实则是当年谢家站错了队,欲扶废王上位未成,被今上秋后算账,才发配至此。
而这谢家,和赵偃是拐着弯的亲戚。
赵偃抬手按了按额,心中已有猜测,对朱笔道:“你去问问,这位酒楼的小东家要宴请的可是镇国将军府的千金虞小姐。”
这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道娇俏的声音自门处响起:“不错,确实是我。”
赵偃抬眸望去。
一个穿着富贵满头钗环的姑娘跨步走进雅间,语气亲昵地唤了一声阿偃哥哥:“你这两年行踪成谜,我想见你一面都难,没想到今日在这边陲之地碰上了。我若不是方才看见了阿肆,都不知道你来了凉州。”
这姑娘正是镇国将军虞敬涛之女虞文君。
虞文君与赵偃自幼相识,因赵偃相貌生得美,虞文君从小便爱痴缠他。
尤其是三年前,虞文君及笄之后,家中长辈欲为她相看郎君,她便打上了赵偃的主意,想与他成亲,为此不惜几番设计,想强行生米煮成熟饭。
但赵偃总能安然脱身。
倒是赵钰,替赵偃吃了不少虞文君的闷亏。
因此赵钰避虞文君如避蛇蝎。
后来兄弟俩接手家业,一年到头都在外奔波,这才算躲过虞文君的纠缠。
眼下见到虞文君不请自入,一些被她整治的记忆又浮上脑中,赵钰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猫身贴着墙,想悄无声息地从侧边溜走。
偏偏虞文君一双眼黏在赵偃脸上,却还能分神观察周围的情况,赵钰一动,她便察觉到了,转过身伸手拎住赵钰的后领,笑着问:“小钰儿,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我去叫小二赶紧上菜,别慢待了咱们虞小姐。”赵钰脸上赔着笑,生怕一字答错又遭这大小姐的毒手。
虞文君出身贵胄,父亲手握兵权,母亲是长公主,还有个当皇后的姑姑,可不是他这一介商贾能惹得起的。
“不是有婢女么,这等琐事,吩咐婢女去就是。”虞文君松开赵钰,目光在两个婢女脸上过了一圈,笑意顷刻淡了。“这两名婢女瞧着面生,之前的纸金和砚青呢?”
这话,问的是赵偃。
赵偃身边的婢女,一贯貌美。
从前的纸金和砚青,一个身段婀娜,一个温婉柔情,日夜不离赵偃左右,曾让虞文君醋过好几回。
如今的朱笔和绿墨,不仅相貌清丽,通身气度更是不输大家小姐。
“虞小姐身边的随从不也换了。”赵偃语气淡淡,目光越过虞文君,停在她身后,“从前是俊秀少年,如今是翩翩公子,虞小姐好福气。”
虞文君回头一看,对上谢长钧的脸,顿时笑道:“他可不是我的随从。”她将谢长钧拉到身前,“这是谢长钧,你认不出来了?说起来,你们还是姻亲呢。”
转过头,虞文君又对谢长钧道:“他是赵偃。”
谢长钧闻言,面色微怔。
赵偃神色如常,对上谢长钧晦暗不明的目光,淡淡道:“原来是长钧,一别十年,不想还有重逢的一日。”
谢长钧抿了抿唇,疏离客套地笑:“我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
二人之间气氛怪异,虞文君却不理会,拉着谢长钧坐下,语气熟稔地吩咐起朱笔:“你去小二添两双碗筷来,今日既遇上了,正好大家叙叙旧。”
朱笔望向赵偃。
赵偃点头后,朱笔方福身离去。
仪态轻袅,只有一股风流飘洒。
虞文君状若不经意地笑道:“阿偃眼光愈发好了,这女婢就是送进宫里当娘娘也是足够的。几个月前皇上新封的那位柔妃,姿色还不如你这婢女,不过是仗着眉眼有几分与你母亲相似。”
皇宫、皇上以及母亲都是赵偃的禁忌。
也就虞文君这位京中第一贵女,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提及。
赵偃笑着应道:“虞小姐也不遑多让,今日我才听说虞小姐在凉州与一位谢家公子好事将近,却不想这位谢家公子竟是长钧。”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赵钰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只觉雅间内的温度骤降。
“比起你,他还是差了一筹。”虞文君英气逼人的眉眼向上一挑,忽然倾身凑近赵偃,笑道:“若你肯与我成亲,我也不必千里迢迢来相亲,和他凑合着定亲。阿偃,你不妨再好生考虑一下你我的亲事罢?与我成亲,有诸多好处,总比你在外奔波强。”
谢长钧就在眼前,她却丝毫不顾及他的脸面,当着赵偃与赵钰的面也就罢了,偏雅间里还有一个婢女绿墨。
可见在虞文君心里,谢长钧于她,不过是新鲜玩意儿,未必有多少真心。
谢长钧想来也是习惯了被她如此对待,脸上仍是挂着翩翩笑意。
“虞小姐千金贵体,岂是我一介商贾能高攀的。”赵偃往后一仰,拉开与她的距离,拧眉道:“你身上用了什么香,这般呛鼻,离我远些。”
这样不客气的话,也没惹来虞文君一丝不悦。她低头嗅了嗅身上,随手将腰间的一枚缀着白玉的络子丢给赵钰,笑道:“出门前挂了枚熏过桂香的络玉,你不喜欢这味道,下回我不戴了。”
赵钰捧着她络子,正好有了借口离开:“我拿这络子出去散散味,免得呛着我大哥。”
虞文君笑骂一声:“你这怂货,快滚。”
赵钰一走,酒菜便上了桌。
三人都是旧识,说是叙旧,实际上多半是虞文君在说,赵偃一贯话少,只偶尔搭一两句话,谢长钧低眉顺眼地替两人斟酒布菜。
差事被抢,朱笔和绿墨杵在一旁闲着无事,被赵偃遣出雅间去和阿肆一道用饭。
一席酒菜吃至日落方歇。
虞文君酒足饭饱,既赏了边塞落日的壮丽,又有心上人赵偃相伴,可谓是尽足了兴。
家中来人接她回去时,她满面笑容地同赵偃道:“阿偃哥哥,回头有空我再来寻你。”
至于谢长钧,她连个眼神都没给。
将军府的马车扬长而去,马蹄踏起沙土飞溅。
谢长钧立在酒楼门口,目送马车消失在尽头,方收回视线。
终归亲戚一场,赵偃提醒道:“虞文君自幼骄横跋扈,向来目中无人,你纵使逢迎她,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又何必这般卑躬屈膝。”
但谢长钧却不领他的情,叫小厮牵来马车,淡声道:“比起母亲枉死,外家满门抄斩,又被亲父视为弃子,过继给一介商贾,我这般卑躬屈膝地讨好虞文君,能换取阖家富贵安宁,又算得了什么。”
赵偃神色瞬间淡了几分。
落日半残,霞光渐消,眼看暮色聚涌,风沙先一步席卷而来,打得衣袍猎猎。
阿肆也赶着马车哒哒上前,朱笔拿出脚凳,绿墨拨开车帘。
赵偃步上马车,弯身进去前,不知想起了什么,动作忽然一顿。
他回过头,语气森寒:“谢长钧,念在你姑姑是我舅母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若要阖家富贵安宁,就消了攀附虞家的心思。否则他日祸到临头,就不止是阖家流放边塞这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