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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了断 ...


  •   “阿窈——”白色人影飘近。

      周窈却往后退了一步,双目清泠泠地瞧着眼前人。

      她的这位前未婚夫,是谢家嫡长子谢长钧,今年十八,几个兄弟里就属他模样生得最好,因天生面白,哪怕被拘在凉州近十年,仍旧没被风沙吹黄肤色,反倒刮得他眉眼锐利,平添几分飒爽英气。

      饶是凉州女子不喜中原男子身上那股酸溜溜的文气,却也被谢长钧折服,甘愿为他化作绕指柔。

      眼下谢长钧穿这一身白衣翩翩,衬得他越发温润如玉,俊若松柏。

      若是以往,周窈见他这番打扮,早被迷得神魂散乱,痴痴上前唤他一声谢郞。但今日,她春闺梦醒,再瞧着他,心里竟已无一丝波动。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谢长钧面露惊喜,并未发现她异于往常的冷淡。

      “自然要来的。”周窈讥讽一笑,面巾遮去她唇边的嘲意,只露出一双杏眼,弯如弦月,似水含情:“我虽无缘与你做夫妻,但到底为你付出两年时间与精力,若不当面与你做个了断,如何能轻易舍得下。”

      谢长钧闻言,面色一沉:“阿窈,与你退婚并非我意,是我爹娘执意如此。遣官媒退婚那日,我本欲出门寻你,孰知却被我爹察觉意图,命人将我捆在房里,生生饿了两日,我……”

      “谢公子。”周窈轻唤一声打断谢长钧。

      她今日来,可不是为了听谢长钧有多少不得已,退婚既成定局,多说无益,只会徒增烦扰。

      “如今你我既已退亲,过往也应一刀两断。这两年,我统共给你做了两套衣裳、三双鞋、五条汗巾以及荷包手帕各二,旁的暂且不算,单论布料,共计花费九两五钱。”

      周窈语气淡淡,一双杏眸温情脉脉,口中吐出的话却无一丝惦念:“还请谢公子将布料的钱结清给我,银货两讫,从此你我再无瓜葛,婚嫁再不相干。”

      谢长钧愕然:“阿窈你……”

      “谢公子,莫怪我分斤掰两,此事我若不与你清算明白,日后传出我赠你贴身衣物的闲言碎语,于你不过是平添一桩风流韵事,于我,却是伤及清誉,妨碍婚嫁。”
      周窈朝他盈盈福身一礼,语气多了几分哀怜:“你若还念几分旧情,就请成全我这一份体面。”

      这世道对女子一向苛刻。

      似周窈与谢长钧这般,即便有婚约在身,二人相见恪守礼法,不曾有过任何越界之举,可周窈仍旧要免不了背上轻浮浪荡的名声。

      但于谢长钧,却无任何人指谪他的不是。

      就连谢长钧的父母,因他每月与周窈见面一事,言语间也曾明里暗里指责周窈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勾男人,却从未想过要约束儿子。

      谢长钧思及这两年间周窈所承受的委屈,心中一涩,喃喃道:“你说得对,终究是我累了你名声,既无缘相守,是该成全你一分体面。我这儿有纹银十五两和几锭碎银,你都拿去,多的几锭碎银你就拿去交商税。”

      大梁商税重且苛烦,斗米束薪、零星菜茄皆在税收之列。
      似周窈这般拿绣品到布庄绣坊里寄卖或者是卖给贩夫走卒,所得银钱亦要按每贯支二十文来缴税。

      “交税后,再有人说你的闲话,你便可拿税契与旁人证明,你与我相见,是为了卖绣品,而非私会。”

      谢长钧掏出荷包,正要递与周窈,忽见一位少年跳出来,劈手夺过荷包,嚷道:“慢着!”

      那少年约摸十二三岁,相貌与谢长钧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双眉眼,简直与谢长钧如出一辙。只是与谢长钧目含温柔不同,这少年瞧着周窈的眼神,却是怨怼暗恨,未存一分善意。

      “阿临。”谢长钧温声唤道,这少年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幼弟谢长临,“你不在家温习功课,怎么出来了?”

      谢长临哼了一声:“我是跟在你身后出门的。若不跟着你,只怕你身上家当都被这女人骗了去。”

      谢长钧面色微一凝,“阿临,不得无礼。快将荷包还我,我无故受周姑娘恩惠,是该赔付她银钱。”

      谢长临却不听他的,反将沉甸甸的荷包收入怀里,往后退了几步,目光蔑然地望向周窈:“那是她自愿送你的,又不是你主动要的。什么衣袍鞋袜荷包巾帕,绣工那样差,哪值这些钱?白送我都不要,也就大哥你心善,不忍拂了她的殷勤,反过来还要被她讹钱。”

      这话说得过分,饶是谢长钧平日再纵容幼弟,此刻也不禁沉了脸,寒声道:“谢长临,看来是我平日纵你太过,才教你养成这么一副狂妄无礼的性子。回家后你抄一百遍家训,下个月也别再出门了。”

      谢家起复在望,谢长钧的父亲忙着在凉州交际应酬,便将几个儿子的学业都交由谢长钧过问。

      如今谢长钧一句话,便能决定几个弟弟的自由。

      十年前,谢家满门被发配至凉州,彼时谢长临不过两岁半,路上险些病夭,后来又遇那场百年难遇的暴风沙,又一脚踏进鬼门鬼,灌了一个月的猛药,方救回一命,却也因此落下了病根,每逢入冬,身子骨便不大好。

      念及此,谢长钧一向将这幼弟惯得没边。

      眼下谢长钧却为了周窈,不仅要罚谢长临抄家训,还要拘家一月。

      谢长临瞪大眼睛,满目不敢置信,脱口道:“大哥你竟要为了这个狐媚子来罚我?”

      谢长钧厉声一喝:“住口!”

      谢长临视长兄为父,纵有满腔愤慨也没对着谢长钧发泄,而是扭过头,怒视着周窈:“都退婚了,你还要再缠着我大哥,你这女人到底要不要脸?”

      周窈莞尔一笑,“你都开口骂我狐媚子了,我还要脸来做什么?”

      她抬手捋了捋鬓发,并不与谢长临这个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孩计较这点口舌之争,只温声哄道:“既不想我再缠着你大哥,那便痛快点把钱给我。我拿了钱,保证日后绝不与你大哥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谢长临闻言,顿时将手中荷包攥得更紧,转头朝谢长钧嚷道:“大哥你现在可看清楚了,这个女人满心满眼只想着从你这儿拿钱,对你根本没有任何真心。”又朝周窈恨声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绝不会让大哥再被你哄骗算计。”

      他说话声大,茶馆里已有茶客好奇地张望过来,再纠缠下去,说不得她又成这一群茶客的口中笑料。

      周窈眼底浮上一些不耐,说话便不甚客气:“小小年纪,你倒惯会颠倒黑白。当年我娘为救你大哥而死,你家为博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名声,主动许婚于我,如今你大哥被那位镇国将军之女相中,你家因此攀上镇国将军,眼看举家起复有望,便立刻借机退了我的婚事。我也不做那等碍人前程的拦路石,痛快答应退婚,只当这两年真心错付,拿回我应得的便罢。”

      周窈冷冷地瞧着面色渐渐挂不住的谢长临,嗤声一笑:“是你家先做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如今你倒有脸来骂我算计?”

      “你——”谢长临一滞,满脸通红地望向谢长钧:“大哥,这是真的吗?”

      谢长钧面带愧色,目光沉沉地点了点头。
      “阿临,这桩婚事,确是我们家对不住周姑娘。”

      谢长临年幼,他大哥与周窈的这一桩婚事,来龙去脉没人同他说过,看到家人对周窈轻蔑的态度,他便以为这一桩婚事如家人口中那般,是周窈死皮赖脸攀上来,硬要拆散他大哥与虞家小姐的好姻缘。

      眼下骤然被揭开了真相,谢长临一时接受不能,将荷包掷砸到谢长钧身上,口中叫着:“我不信,我要回去问爹。”转身跑了。

      谢长钧接住荷包,转而对周窈歉声道:“抱歉,我这幼弟一向被家人惯得没大没小,并非有意冲撞——”

      “废话少说。”周窈打断他,纤细白净的手摊开,“钱给我,你我就此一刀两断。”

      谢长钧目露苦涩,终究没说什么,将荷包放到周窈手里。

      沉甸甸的荷包掂在手里,周窈眼中总算露出一点真心笑意。

      “谢长钧,相识一场,你我好聚好散。”她盈盈福身一礼,“我祝你与那位虞家小姐鹣鲽情深,白首不离。”

      说罢,便袅袅转身离开。

      谢长钧站在茶馆前,望着她纤细的身影渐渐飘远。
      周围人来人往,他眼中那一簇火,却慢慢地熄了。

      两年前,他与她在这间茶馆门前重逢,他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要续回那一桩陈年婚约。
      两年后的今日,同在这茶馆前,他到底是屈服于家人,与她断了姻缘。

      人潮如织,周窈的身影如游鱼没入其中,眨眼间便没了踪迹。

      谢长钧回过神,喃喃念了句:“阿窈,我也祝你得遇良人,一生平安康健,富贵无忧。”

      尔后,他挺直背脊,转身步履坚定地朝周窈反方向而去。

      此时,茶馆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面如冠玉,着锦衣华服,端的是富贵逼人风流倜傥,正是这些日周窈目盼心思的赵偃。
      另外一个,青衣素朴,眉宇自有一股朝气蓬勃,是赵偃身边的那名少年随从阿肆。

      主仆二人将周窈与谢长钧兄弟说的话,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赵偃神色淡淡,手中执着半杯茶水,摇来晃去,丝毫没有饮入口中的意思。

      这半杯茶水,在瞥见周窈跳下马车,面巾被风吹开,露出一张姣若明月的脸,赵偃就再没放下过。

      阿肆道:“那位戴面巾的姑娘,是平凉客栈账房先生周仲的女儿,单名一个窈字。因父嗜赌,周窈姑娘刚被退了婚。”

      赵偃放下茶杯,瞥阿肆一眼,“多话。”说话间,起了身,“时候不早了,该去钱庄查账了。”

      阿肆摸了摸鼻子,闭上了嘴。

      -
      谢长钧给的荷包,装着三锭五两纹银,还有几锭碎银。

      周窈进了钱庄,将三锭纹银存了进去。

      剩下的碎银,她交完商税,还余两角碎银,她打算去扯点布料给继弟萧训庭做点鞋袜。

      上回两人闹了不愉快,说到底是她不对,不该将被退婚的气,全都撒在萧训庭身上。他好意回来替她过生辰,却吃了她一记冷嘲热讽。

      布店就在钱庄斜对面。

      周窈从钱庄出来,没走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喊:“阿姐!”

      她转过头,却是萧训庭。

      萧训庭快步走过来,眼中亮晶晶的,显然已忘了上回的争执。

      “小五。”周窈温声道,笑着问:“你怎么在这儿?”

      萧训庭所在的边防营,是要在关外巡逻边防的。

      “今日我替营里的哥哥来城里值巡。”萧训庭道,他身后还有三名同样身穿甲胄的男子,显然是和他一起进城巡逻的。

      见他与周窈攀谈,那三人纷纷起哄道:“怪道今日小五这么殷勤地替人进城当值,不要钱也干,我们还以为你是体谅哥哥们辛苦,原来却是会情人来了。”

      萧训庭脸上一红,却没反驳,只低声对周窈道:“阿姐,你别理他们。军营待久了,他们嘴上都不把门,什么荤话都说得出来。”

      周窈说我省得的,又笑吟吟地问:“我正要扯点布料,给你做双鞋袜。眼下你若抽得出身,不妨与我进布店里选选料子?”

      身后三人齐声替萧训庭道:“抽得开身,抽得开身。小五快去吧,我们在前头等你。”

      萧训庭却挠头说不,“军令规定当值时不许擅离职守。阿姐,你就替我选吧,只要是你选,我都喜欢。”

      “哦哟——”身后三人又拉长声调起哄。

      萧训庭从怀中掏出那方木盒,塞到周窈手中,“这簪子上回忘了给你。”又听身后同僚起哄声愈发大,他急急道:“阿姐我先走了。”

      周窈捧着木盒,含笑目送他离开,随后走向对面的布店。

      这一幕,恰巧又被一丈的赵偃与阿肆看在眼里。

      阿肆道:“先是铁匠殷勤相送,后有前未婚夫念念不舍,现在又来一位送簪的英俊少年,这周姑娘真是桃运不浅。”

      “阿肆。”赵偃叹口气,“今日未得我吩咐之前,你不许再开口说话。”

      阿肆闭紧嘴,一双眼骨碌碌地追着赵偃的目光,看着周窈的身影进了布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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