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因疏忽》杖藜徐行

2、旧游无处不堪寻

　　“罗宋，没睡吧，没睡就给我发个红包呗。”
　　早晨七点的陈洱向深夜十二点的罗宋发了条微信，微信红包真是个伟大的发明，集金钱与情感与一体，成功解决了当代社会“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的交际难题，里子面子两不误，再多不会超二百，现代社会真好啊。
　　这样毫不押韵的句子，但凡被陈洱的导师听到了，只怕她是要被打回本科重读了。
　　罗宋没有犹豫，发了几个“没睡”“陈洱”“你有病”的连环红包，整整六百元被陈洱稳稳地收作了零钱
　　“有人民币的感觉真好啊，罗宋，有件事问你，知不知道你家HALO组合的队长的爸爸在哪家医院。”
　　“姐姐，你私生饭啊。我有职业道德的。”
　　“其实我是何叔叔的私生女，你信吗？”
　　“我信啊，所以我才更不能让你去破坏人家家庭和睦啊。”
　　“东叔他们家是我家以前的邻居。”
　　“别废话了，在哪？”陈洱直接发了语音，可谓一剑封喉。
　　“华山，神经外科。”
　　而就像动画片《海绵宝宝》里的过场一样，三千年过去了，罗宋像卡碟了一样，一小时后又默默地发出这样一条消息——
　　“主治医生是叶榆泽。”
　　他只负责发，陈洱负责看不到。

　　八点，陈洱打的到了医院。
　　电梯门的拐角处就是神经外科，她一转身，见到一个戴着黑墨镜、黑口罩的男孩坐在椅子上休息。
　　戴眼镜睡觉，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病啊。
　　她见男孩身上的夹克衫往下掉，默默地走近男孩，帮他把身上的夹克衫往上提了提，男孩似是被这动静吵醒了，恍惚间他抓住了陈洱的手，一个俯冲，陈洱坐在了他旁边。
　　他睁开了眼睛，他大概是很久没好好休息过了。
　　“姐姐。”
　　“小天，”她认出了这个只有他会叫的称呼，“别来无恙。”
　　他盯了她好一会儿，原先抓住她的那只手就着另一只手环绕性地抱住了她，他把头深深埋在了陈洱的肩上，就像一条大狗一样，向陈洱分享着他的重量，也远不止重量。
　　陈洱还来不及开口，他的肩膀一下下地抽动，陈洱的肩膀也逐渐湿润。
　　她来不及多问什么，只能收着自己的情绪，一下下地拍着他的背。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肩上的人慢慢没了动静。
　　“我回来了。”陈洱只轻轻地说出了四个字。
　　“我睡着了。”
　　“你只是太累了。”
　　“你在我梦里吗？”
　　“我在你身边。”
　　“那为什么我看不到你？”
　　“你不睁开眼怎么能看到。”
　　逻辑满分，陈洱觉得自己在哄孩子这个方面真是有天赋。

　　手术室门前的灯终于转换了颜色。
　　医生走出手术室，微弓着背，疲态尽显，“手术挺成功的，麻醉还没过，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转为普通病房了，基本上没有太大的问题。”
　　“谢谢医生。”患者家属熟练地跟医生握手。
　　熟能生巧，这个道理对这里的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他将口罩摘下，踱步到电梯的拐角处，十小时的手术还真是累人啊，他想。
　　可是还要巡视病房，今天还要跟5号病床的家属商谈一下手术的相关事宜，病人都住院一周了，家属才露面。
　　他正欲拐弯走进办公室，只看见一对男女坐在办公室门前的休息椅，两人抱在一起，亲密但不亲昵。女孩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她轻轻地拍着男孩的背，像是在给一个宝宝拍奶嗝一样，这样的安慰显得既笨拙又不讨巧。
　　这样的人他倒是认识一个，以前他每每喝醉的时候，那个人也是这样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女孩说了什么，男孩坐起，男孩看向了叶榆泽。
　　“叶医生。”
　　“何先生？”
　　按日程，这位应该就是爸爸住院一周才露面的何先生，穿成这样吗？
　　女孩应声望去。
　　“陈洱”，他愣了愣，尾音拖得有些长。“好久不见。”

　　陈洱不是没有想象过和前男友见面的场景，比如在朋友的婚礼上，两个人默契地一个人坐南边，一个人坐北边，比如在超市里一个人远远地见到了另一个人，便着急忙慌地结了账，又比如在大路上，两个人分别牵着新伴侣的手，碰巧见了面，一声招呼也不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前任这种东西，真的只有分开了才能知道自己有多好。叶榆泽是前任中的例外，于陈洱而言他的存在就像是啤酒里放了党参，可乐里放了枸杞，多余且有毒。
　　但现在倒像是她犯了错，有没有人告诉她，这种类似于被前任抓奸的局应该怎么解？
　　叶榆泽见陈洱铁青着脸，像吃了苍蝇一样，率先打破了僵局
　　“何先生，你跟我来办公室谈一谈何叔叔的具体情况吧。”
　　“姐姐，我先去跟叶医生谈一下爸爸的手术。你先去病房看一下爸爸吧。”
　　陈洱回过神来，点点头，干挥了两下手，“拜拜。”

　　病床上的何大东嚼着戒烟糖，听有人敲门，正欲起身查看，想起自己的半边身子还麻着，只能淡淡地说：“进来吧。”
　　“东叔，好久不见。听说您病了，过来看看你。”陈洱见病床周围都是果篮，牛奶，才想起自己是来探病的。
　　“念念，是你啊。”何大东见陈洱神色有些不自然，又看了看她手里，了然于心。
　　“我就喜欢念念你的性格，特别务实，从来不给我整虚的，从前来家里吃饭都是自备碗筷，吃完了又把碗筷自己带回家洗，从来不给别人添一点麻烦。带刀叉了吗？”
　　“没有，东叔。”
　　“刀叉就在旁边的抽屉，叔叔手脚不方便，水果自己拿，随便吃，不要跟叔叔客气哇。”
　　“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东叔，别招呼我了，我回来也就这两天的事情。”
　　“之前听小天说起过，你大学毕业后就到日本读书了，工作了吗？”
　　“还没。”
　　“交男朋友了吗？”
　　“也还没。”她要被问出汗了。
　　“那你之后……”
　　“叔叔，我看小天也快回来了，我先走了，就先不打扰您休息了。”
　　“念念，叔叔好久没见你了，你不要嫌叔叔唠叨。”
　　“好，我不嫌叔叔你唠叨。”叔叔当老师爱训人的这个毛病还真是改不掉啊。
　　“外面偷听的人，你都笑三次了，要进来就进来。”
　　站在房门外偷听的叶榆泽见被发现了，于是探头敲了敲门，三下，他的习惯。
　　“不好意思啊，打扰了，病人家属可以出来一下，有些注意事项要交待。”
　　“家属出去了。”陈洱毫不客气。
　　“你不是吗？别人转达也是一样的。”他也不客气。

　　叶榆泽知道她性子软，即便处在再怎么不舒服的境地，她也不会一口回绝，打心底里喜欢的一切，只要别人说一个“不好”，她也会说一句“对啊”，打心底里讨厌的，但凡别人说一个“好”字，她也可以坦然接受，喜欢可以说不喜欢，讨厌可以说不讨厌，行为逻辑荒谬至极，这样的她天生就是一个笑话。
　　“叶榆泽，我不喜欢马拉松，你要走到什么时候？”
　　可笑，现在说不喜欢了，可刚刚又不敢理所当然地拆穿他的谎言，还是跟着出来了，才见过何木天的他还能有什么要交待的呢？
　　“谢谢我吧，是我把你从长辈的盘问中救出来的。”
　　他一个急转身，就挡住了她所有的去路，他想她会撞上来，像从前一样，可她没有，刚刚的几分钟，她跟他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她见他脚步停下，很自然地也抬起了头。
　　“是我把你揪出来的，你就爱看我笑话。”她脸上怎么写满了失望。
　　她没有进一步地提出什么，只是到热饮机那儿点了点屏幕，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向叶榆泽招手，示意他过去。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杯冰美式，一杯热巧克力。
　　“带手机了吗？我请客，你出钱。”
　　叶榆泽歪了歪头，给陈洱做了个鬼脸，然后将胸前交叉的双手打开半举，示意她自己拿。
　　她只能不客气地从他右边的口袋里拿出手机。
　　“密码？”
　　“人脸识别。”
　　自恋狂，她在心里默默地给他翻了个白眼，显然，一米八的叶榆泽没有要为一米五八的她蹲一蹲的意思。陈洱踮了踮脚，手机成功打开。叶榆泽的脸突然往前凑了凑，吓得她一个踉跄，好在没摔倒。
　　“你就这么怕我吗？”叶榆泽从陈洱手中接过手机，行云流水一般地付了款，拿着两杯热饮朝旁边的桌椅走去。
　　陈洱伸手想接过叶榆泽手里的热可可，却落了空，只能默默地跟着他向前走。
　　两人落座。
　　叶榆泽习惯性地用手去探杯壁的温度，反复探了好几次才准备往里加糖，陈洱抢先从他手里拿走了热可可。
　　“我不要糖。”
　　他什么也没说，往自己的那杯冰美式里加了三块方糖，这依旧是叶榆泽的习惯。她以前问过他为什么最喜欢三这个数，他只说在数学里三角形是最稳定的，所以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摆脱过三角关系。
　　叶榆泽专注地搅拌眼前的咖啡，好像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没有自作主张地为他点咖啡，他没有故意逗她，空气里没有涌动暧昧的情绪，只有久别重逢的温情。
　　他停下来，只是想等她先开口。
　　“昨天刚到的。”她猜他第一个问题想问的是这个。
　　还算识相，昨天的飞机，今天就来见我了。
　　“我家以前跟何叔叔家是旧相识，听说他生病了，就过来看看。”
　　一下打破他所有的幻想。
　　所以要不是托那小子的福，你是不打算主动来见我的，对吗？
　　“你以前没有跟我说过。”
　　“你以前也没问过。”她的语调向上扬了扬，叶榆泽猜她可能有点生气了。
　　此刻，陈洱就像是没放盐煮出的饺子，叶榆泽的心情就像蛋糕里放多了苏打粉，前者容易露馅，后者倒是苦苦的。
　　“叶医生，叔叔他是？”陈洱的语气转向温柔，虽然显得有些勉强。
　　“有脑中风的症状，只是我判断还有别的问题，建议他住院做个全面检查。”
　　叶榆泽喝了口咖啡，翘起了二郎腿，尽力表演自己的专业。
　　“肺癌的可能性很大吧？”而她只是低头喝着热可可，头也不抬一下。
　　“你居然还记得，”他似乎有点惊喜，“脑CT结果没有太大问题，排除了脑转移。”
　　“肺肿瘤合并急性缺血性脑血管疾病的分析，你毕业论文的研究方向。”一字不差。
　　“如果是早期肺癌，倒算是因祸得福了。”陈洱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叔叔他一向有抽烟的习惯。”她默默地补充一句，像是开卷考试里终于找到正确答案的学生，把答案像珍宝一样捧给改卷老师。
　　“放心，具体细节我刚刚都跟那位何先生交代过了，我也跟他了解何叔叔的情况。”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专业，是我自己想多知道一点而已。” 改卷老师果然对正确答案不屑一顾，真无情。

　　原来这才是目的，你原来只关心除我以外的事情，怎么才到嘴里的甜愈发苦涩了呢？
　　他打开方糖罐，准备往咖啡里放第四块糖。
　　“你不是永远只往咖啡里放三块糖的吗？”陈洱叫住了叶榆泽打算往咖啡里放糖的那只手。“我知道，我只是——想吃糖，不可以吗？”他有些结巴，只是将匙上的方糖拿起默默地放进了嘴里。
　　谁也不能改变他给自己设定的习惯，他也不会为谁改变。
　　叶榆泽咯巴咯巴地咬着糖，不到三下就吞下了。
　　“你牙口真好，你都不觉得硌吗？”
　　“陈洱，你难道不觉得你一直都有点多管闲事，比如何先生的事情，比如我手里的咖啡。”
　　“还有，你准备从兜里拿出的纸巾。”
　　陈洱只能默默地把纸巾放回裤兜里，双手举起，以示投降。
　　这改卷老师的心情还真是阴晴不定，一会儿叶医生，一会儿前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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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现在大家提起“大东”大多只能想到某鞋品牌，我也亦然。之前上课听老师说起过，老师的女儿就取名为“大东”，取自《诗经·小雅》，意为极东，东方较远之国，当然还有“小东”。取名废如我，只是想表示取名的时候还有有认真想过，“何大东”这个名字绝对不是我脑袋一拍写出来的，至少拍了两下，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