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子》葛鹿台

24、拔剑四顾

　　李昭匆匆离去，待出了燕王府大门，他长舒一口气——帝都的桩桩件件，实在琐碎，不如塞北痛快，刀砍在身上，见了血丢了命，也是红艳艳爽利利。不像帝都，是毒液与孽火遍布的粘稠深渊，行差踏错一步，蛛丝便会缠在利剑上。若是任由它们麻痹腐蚀，早晚会变成流着恶臭涎水受人摆布的怪物。偏偏不能拔剑，真该死！

　　天狼星冷冷闪烁，李昭不再多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马蹄扬起的尘沙呛人得很，他却觉得痛快。

　　帝都，乾元宫。
　　“陛下，御医再三叮嘱，您不可操劳啊。”乾元宫总管王胜意模样白胖，语音低柔，“您看，三殿下回来了，二殿下这几日也稳重得很，您且放宽心。天佑大周，您一定能得享万年。”

　　龙床上的人面色发灰，两颊微凹，眼下青黑一片，身形清瘦，瞧着不像皇帝，更像痨病鬼。不过他轮廓利落，驼峰高耸，半睁的眼亮如晨星，还可窥见年轻时的俊美无俦。这人自然就是如今的大周皇帝李清晏。
　　他对大总管的话不以为意，慢悠悠地从床上晃下来。毕竟刚刚醒来，脚下虚浮，亏得床帐由厚重锦缎织就，才没让他这一扯而断裂，他也借力站稳。殿内的宫女太监哗啦啦跪了一地，李清晏自嘲低笑，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三殿下到宫门口了，陛下，可否召见？”王胜意听了小太监的耳语，又凑过去和皇帝说，“这深更半夜的，三殿下身子才好，怕是吹不得风。”
　　李清晏凉凉乜他一眼，王胜意会意，让小太监备好大氅去接三殿下。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您可好些了？头还疼吗？”李昭脱下大氅交给王胜意，搓热双手才凑到李清晏身前，“太医怎么说？是不是让您少操心？您这手可不怎么暖和啊，王总管，再加个炭炉吧。”
　　李清晏由着孩子叽叽咕咕，表情十分享受——王胜意默念：“真不愧是陛下，连三殿下的唠叨都受得了，这定力，果然了得。”

　　“昭儿，坐下歇着吧。你义妹那边，都处理好了？”李清晏示意李昭坐在他身边，李昭大喇喇坐下，顺手又给他加了一床薄被，“你这性子，真不愧是我家的。”

　　“父皇，儿臣的义妹，有空您可得见见，您一定会喜欢她的，”对着父亲，李昭笑得憨憨的，丝毫不见平日的潇洒疏离，“她是儿臣见过的，最勇敢、最可爱的姑娘。她为了保护别人，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还识大体，明进退。”
　　“哦？这么说来，这朗姑娘，就是你的心上人喽？”李清晏挑眉，“我昭儿心爱的姑娘，我自然也喜欢。王胜意，传钦天监监正，让他给昭儿挑个好日子。”
　　李昭只觉满心欢喜，欢喜得让他有些恍惚。

　　夜风刺骨，呼啸着涌入大殿，也撕碎了李昭的美梦。他的眼前，似乎还残存着刚才其乐融融的场景。他用力握拳，试图驱散脑海里那片迷雾，可不知怎的，无论如何运转法力，都觉得十分昏沉。
　　“哟，三弟这重伤初愈，怕是有些撑不住了吧。”说话的是位年轻男子，和李昭一样金冠束发，穿一身华丽的朝服，高鼻薄唇，眉眼飞扬，模样倒也算得上十分俊美，只是匠气重了些，瞧着不甚舒服。“要我说啊，三弟就别守着了，父皇这里，有为兄呢。”
　　“不劳二哥挂怀，愚弟无碍，父皇还没醒来，愚弟不敢擅离。”李昭划破指尖，脑中恢复一丝清明，冷冷笑道，“更何况，二哥的照顾，愚弟只怕父皇承受不得。”

　　层层帷幔后，宽大龙床上的身影忽然胸口剧烈起伏，咳嗽着醒来。王胜意和太医忙将皇帝扶起来顺气喂药，在外间侍立的李昭和李旭对视一眼，极默契地收回了脚，不再向前一步。

　　“咳咳，昭儿和旭儿在外面吧？”李清晏将药碗接过一饮而尽，面上恢复几分人色，“传他们进来。”
　　二人自是匆匆而入——半个时辰前，李清晏正和李昭说着闲话，突然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好在李昭身手利落，一把接住了并不沉重的父皇，可猝然发力，肩上的伤口，怕是崩开了。

　　“父皇，您这是怎么了？刚刚可把儿臣担心坏了呢。”李旭眼眶红红的，不住揩拭那并不存在的泪水。李清晏也皮笑肉不笑地安抚道：“父皇无碍，没什么事你先下去吧。”二人做足了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看得李昭暗暗犯恶心。

　　“昭儿，你来，咱们再说说大婚的事。”李清晏朝李昭招手，“钦天监监正还没到吗？该来的怎么还没来？”眼风扫过在一旁磨蹭的李旭，他只得恨恨退下，于厚重的锦袖下把拳头攥得死紧。

　　“父皇，您快好好休息吧，大婚的事，不急，您先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李昭枕着李清晏的手，伏在他床边，声音闷闷的，“在昭儿心里，谁也比不上父皇。”

　　李清晏失笑，朝着王胜意打趣道：“你瞧瞧，这孩子，都多大了，还撒娇。都是要大婚的人了，还这么黏人。日后娶了媳妇，媳妇可是要摆在第一位的。”
　　“我不管，反正在昭儿心里，父皇最重要。我走了，父皇快好好休息一会，等下朝会都要开始了。”李昭索性耍起赖来，顽童一般蹭父亲的手，直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不过，昭儿，父皇说的，倒也不全是开玩笑。”笑闹够了，李清晏由着李昭给自己盖好被子，叹了一口气，幽幽开口，“这一生，我最对不起的，便是你的母亲。”
　　李昭一怔，这话，他也是第一次从父皇口中听到——王胜意早带着宫女太监们退了出去——他刚要开口，便被神情悠远的李清晏打断：“昭儿，你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也是父亲最亲近的人，可天道无情，偏偏要将她带走。我欠她太多，刚刚在梦里，我还见到她朝我微笑。我觉得，这大概也是某种预兆吧。”
　　“父皇，”听着这样的话，李昭有些不知所措，“父皇春秋鼎盛，昭儿再去塞北寻那赤雪芝，还有柴家存的那宝塔参，王家的太乙露，天下间所有灵丹妙药，昭儿都给父皇寻来。”

　　李昭还要再说，李清晏却已昏昏睡去。他颤颤巍巍地伸手去谈父亲鼻息，两道微弱气流拂过布满薄茧子的手指，让他放下心来。

　　王胜意不知从哪转出来，双手捧着明黄色的圣旨，神情郑重地宣读了皇帝的旨意。右相王懿仁、左相杜逢年、礼部尚书柴敬梓还有面色忿忿的李旭，朝中三品以上的大臣也都跟在他们身后，神色各异——右相王懿仁乃是李旭的外祖，鹤发长须与两道寿眉交相辉映，脸上挂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左相杜逢年——不用说，自然就是杜贞荣和杜贞艺的父亲——面皮微黑，眼神凌厉，步伐沉稳，杜贞荣和他颇为相似；跟在他们二人身后的是礼部尚书柴敬梓，一身绯色官袍，更衬得他丰神俊朗，只是满头灰发冷若冰霜，有些糟蹋了这张漂亮面皮。

　　懵懵懂懂的李昭只记得里面的几句“三皇子昭”“东宫”“称祧”“监国”。他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还没有从那场梦中醒来，亦或是陷入了更深的诡异梦境。众人见他呆愣愣的，纷纷有所行动。
　　右相王懿仁乐呵呵地上前搀扶——老棺材瓢子窜的是真快——他那莹润无比的手，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按在了李昭肩后的伤口上，幸得左相杜逢年及时搭救，李昭借力起身，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王懿仁笑得仍是慈和，还要再逢迎几句，礼部尚书柴敬梓冷冷开口道：“太子殿下请随下官来，册封典礼上还有些事宜需商讨。”
　　众人齐齐停下脚步——这柴疯狗六亲不认，实在不好惹，罢了罢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