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白》一晚西粥

7、罗网

　　·白
　　“陈副局长，您找我？”
　　“嗯，你过来坐下说吧。”陈煦摘下眼镜，冲着面前站得笔挺的年轻人笑笑，其他人口中那个呼风唤雨的保密局上级，现在的语气却像一个看见孩子的长辈，满眼都是春风一般的和煦，“私下里就和以前一样叫我陈叔叔就行。”
　　王铭臣点点头，把手里整理好的资料递了过去。虽然昨天的酒会耽误了时间，但是他放心不下内鬼的事情，在家里休息了一会儿就又回了局里，一直整理文档到现在。名册上的名字所剩不多，他调查到的剩余人员与细民巷的关系也逐渐清晰，都会的雨季要过去了，浑浊的暗潮随着节气渐渐退去，真相呼之欲出。他刚要去徐念汝的办公室，却在文档库被陈煦的秘书叫住。
　　“这个是我们整理出的线索，无关人员都已经排除得差不多了，目前还有大概十几人需要斟酌后处理。”他看着陈煦拿起资料，但却没有翻开，陈煦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封面上深红色的“机密”二字，就笑着把资料放回了他面前。
　　“情报科的事情，你心里有数就行，我信任你，上级也信任你。”陈煦垂下眼皮，手里摆弄起摘下的眼镜，让人看不出表情，“昨天酒会的邀约是我替你答应的，昌裕商行的郑老板你在酒会也见过了，他女儿你见了吧，觉得怎么样？”
　　“陈叔叔，现在的工作还千头万绪，同盟处境复杂，我没有谈儿女婚事的心思。”王铭臣手里拿回了资料，他低着头摩挲了片刻资料的封面，脸上的表情板得更紧。
　　“不谈这个，那谈工作。”陈煦像是早就料到了王铭臣的态度，说话很有耐性，“那你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我要徐念汝交给你吗？”
　　王铭臣抬起头，没有说话。陈煦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但是那双平时藏在镜片背后的、狭长的眼睛却像一把薄如蝉翼的毒刀，刀刃上闪着不易察觉的寒光。他想起谢泓渊，谢泓渊也爱笑，但是笑起来时眼睛弯弯，总是像个温和的文人。被把玩在手指上的眼镜上面没有沾灰，但陈煦一直在反复地擦拭，从镜片到镜框，不厌其烦。
　　“你是徐念汝的学生，她可以保护你，但是保护不了你一辈子。你也说了，同盟的处境很糟，我们都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话顿了顿，陈煦慢慢抬起眼皮，把眼睛里的利刃正对上王铭臣的眼睛，“那时候她自保尚难，更保护不了你。”
　　“为什么。”
　　“你父亲捐躯后，徐念汝接到上级的命令要对保密局进行‘清洗’，她是把‘清洗’做得很彻底，几乎把整个情报科都洗干净了。就连我，我和他一样都是王先生的学生，我的手臂上也留了弹孔。”陈煦说起旧事来云淡风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徐老师从来没说过这件事……”王铭臣回想起那一天，徐念汝那种无比眷恋又无比痛惜的眼神，回想起她单薄但是从来挺拔的身影，回想起她在行动科牢房时杀人的表情，恍然明白了许多，但是又不愿意把杀人如麻这个词语和她联系在一起。
　　“上级觉得这件事做得不好看，让她去了军校修身养性，过了这么多年才让她重新回到保密局，重新接管了情报科。但是，上级对她始终心存不满。一旦形势出现变化，她随时会被放弃。”陈煦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你不一样，如果你能顺利地再上一级阶梯，如果能够得到更多的助力，有大好的前途在等你。你就能和我一起支撑起保密局，你就能凭借年轻才华在同盟权力的中心站稳……当然，你就能成为她的依靠。”
　　“所以你让我和郑鑫财接近，让我娶他的女儿？所以你要我来做这一次的‘清洗’？”
　　“这次的‘清洗’是天赐良机，如果你能把握机会，说得再明白一点，这个隐藏在情报科里的‘石潭’就是一把青云梯！”
　　王铭臣猛地站起，攥着资料的手紧了又紧，他以为自己手里拿的是同盟的安危，是上级的信任，是他相信的未来。但是在其他所有人看来，他手里的，他关心的，他为之全力以赴的，应该是青云直上的前途。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发抖，用力得发抖，被封面上那两个“机密”红字烫得发抖。
　　“接下来要怎么做，徐念汝自然会告诉你。我今天找你过来，只不过是出于一点私心……一点报答从前王先生教导的私心，想提点你两句而已。言尽于此，你去忙吧。”眼镜被放下，沾上了桌面上一片细小的尘埃，但没有被陈煦拂去。
　　或许尘世之中，什么都不能永远被保护，永远保持天真的干净。
　　那不如，早点清醒。

　　·红
　　笃笃。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然后在得到允许的答复前就被推开，谢泓渊从分配给第五小组的电报里抬起头，看见进来的人时手里的笔顿了顿，又低下头去。
　　戚桓平看起来脚步很急，进门后没有多念叨场面上的客套话，手里递过去几张有着淡灰色字迹的文件。谢泓渊接过文件，面前的人就说了起来，但他翻开后却看到了第四张和第五张文件之间，夹了一片小小的字条。
　　“谢组长，真是冒昧打扰你。只是情况紧急，我就直接过来了。今天第六小组收到的二级电报有一封内容出了点岔子，想调第五小组上次的那封电报作为从参考，看看是哪里的问题。”
　　——“徐有警觉，隔墙有耳。紧急。傍晚回寓，后避人出寓，去约定地点，有人接应。”
　　办公室的窗户不常开着，此刻，深青色的窗帘挡住了窗外的日光，风吹着窗帘的一角动了动，但是室内还是一览无余。谢泓渊皱了皱眉，放下纸张后顺手拿起桌面上那一支戚桓平前几天送的钢笔，他接着话茬回答了下去：“我看看你们这一封，二级红色标记吗，我们上次的确有这样的电报，我把文件号码写给你，你去文档库调就可以了。”说着，谢泓渊在文件上写了一串数字，把文件递回给戚桓平。
　　——“安排相告，否则，恕难从命。”
　　戚桓平看了看手里的文件，笑了两声，用自己外套口袋里的笔圈出了那串数字中的两个，又把笔递了过去：“谢组长数字写错了两位，这是二级黄色的编码，看来谢组长今天精神不太好，不如晚上就别值班了，回去休息一晚上也没有关系。”
　　——“公寓失火。”
　　谢泓渊再看了一遍数字，面色有些尴尬地道歉：“抱歉，大概是昨天酒还没醒。晚上我回去休息，就麻烦戚组长帮忙看着这边了。”说着，他又重新写了一串数字，把文件递了回去。
　　——“万事小心。”
　　夹着字条的文件被递回到戚桓平手中，戚桓平再看了一遍，确认了数字没有问题之后就把自己的笔放回了口袋，准备离开。字条上两人之前的对话字迹都已经在墨水干后消失不见，新写的一句因笔力较轻，字迹已经快要消失了。
　　谢泓渊看着戚桓平放东西的动作，自己捏着钢笔的手指动了动，他思索了半晌，在戚桓平推门的时候突然出声问了一句：“戚组长，上次摔坏的我的那支笔戚组长扔了吗？”
　　“我那天顺手丢了。”戚桓平转过身，挑了挑眉，“我以为谢组长已经不需要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英华的黑色金属，不太适合办公。”

　　保密局里负责卫生的工人是每天到各间办公室内打扫一次的。
　　现在正好是上午日光最强的时间，这间屋子正对着光线。谢泓渊踱步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偶尔放晴的都会天上云很淡，窗外的光照进屋内，亮得刺眼。他点了一支烟，还是没有吸，只是夹在手上，等烟燃尽。
　　虽然徐念汝和王铭臣在查局里的内鬼，是没有摆在明面上讲过的秘密，局里的人几乎都不知情。但今天自己从公寓里出来，就一直有人在跟着自己。今天到办公室时，他注意到隔壁的那一间办公室的门锁得很紧——不仅跟踪，还有监听。
　　自己已经被锁定了。
　　那天他在办公室内看秋实给的消息时，自己昨天用过的茶杯里还有剩下的茶水，废纸篓里也还有杂物，这是没有被清理过的痕迹。现在想起来，这不符合常理。
　　说明也许有人出卖了自己。
　　徐念汝在查印书局的案子之后就查了自己，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但是要确定自己也需要证据。而现在有人跟踪，说明那次徐念汝查到了证据。这证据不论是那支坏了的钢笔，还是那片金箔贴花，现在的自己已经达到了被锁定的目的。
　　徐念汝以为这个戚桓平这个叛徒做的滴水不漏，但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戚桓平是他在保密局的助手不错，但戚桓平是单线联系印书局的助手。戚桓平只知道有“檀木”，不知道“檀木”的具体身份，更不知道“檀木”传消息的规矩。常老既然已经让郑慧瑛传递过消息，就不会有第二次传递；就算因碰面时间有变而修改，也会在消息中让人特意留下涂改的痕迹。这是“石潭”和“檀木”之间的规矩。
　　他不知道戚桓平是不是在印书局交接失败之后背叛的自己，但如果他真的去了约定地点码头，那就会暴露在那里等自己的常老，都会地下活动的两个上级都会被一网打尽。可如果他不按照纸条上行动，又会再引起徐念汝的其他怀疑。
　　这是一个看似无解的局。

　　·白
　　“经过对名册上人员的反复筛选后，目前符合间谍条件的人员大致有十三个，这里是整理好的线索。”王铭臣没有在陈煦的办公室多停留，他勉强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撑起精神，带着埋在心里的更多的失望与疑惑去了徐念汝那里。他把手里那份资料递给了徐念汝，简单地陈述了目前的进展。
　　靠在椅背上的徐念汝接过文件，一页一页地翻看。她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像是在情报科工作的重压下找回了精神，头发也被精心打理过。这样的她似乎和平常又没有不同，徐念汝在所有人眼中就是那样的，永远都保持着冷静、严苛和体面。但王铭臣心里却很复杂，不仅仅是因为陈煦嘴里的往事真相，还因为他看到，徐念汝精心整理过的头发有几根变白了。
　　屋子里的空气沉默许久，只有徐念汝浏览资料时，纸张翻动的声音。那些纸张很新，但似乎也很薄，翻动时发出的声音窸窸窣窣，听起来很脆弱易碎。
　　王铭臣看着徐念汝翻页的手，那双手以前在杀人时握枪很稳，就像是属于一位经历无数苦战的老兵。那双手在翻到某一页时突然停了一瞬，然后手指在那一页的一个小小的名字上摩挲良久，最后，把资料关上。
　　“谢泓渊。”
　　他听到她念起这个名字。
　　“我们在查的内鬼，是谢泓渊。”不仅仅是握枪，徐念汝在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冷得像是一块永不融化的冰。这个名字就像是一道判决，但受刑的不仅一个人，还有在这间屋子里的两个，一个自以为全胜的老师，一个自以为交心的挚友。
　　“不，不可能是他。”王铭臣下意识地反驳，他听到一声脆响，但不是纸张发出的声音，而是自己的脑袋里一根紧紧绷住的弦，断了。
　　徐念汝抬起眼睛，眼神中的冷意令人胆寒，她语速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行动科在印书局抓捕了新知派后，我第一时间去查了印书局现场，在印书局存放书刊印制凭证的抽屉里发现了夹层，夹层里有一枚花型领扣。相同花型的领扣在情报科里也出现过，就在戚桓平的衣服上，他不常佩戴，但我记得。除此之外，戚桓平的六组轮值的那天，轮值办公室里也有一支刻有相同花型的钢笔。我用了点手段，他才透露了点东西。所以那天在行动科，我能用那些信息逼问那些人。那时候戚桓平就交代了，谢泓渊是情报科里的‘石潭’。”
　　“他的话不能尽信！”
　　“是，我没有全部相信。直到我查了谢泓渊的办公室，他的废纸篓里有一团被揉皱的香烟封纸，里面包着一张金箔，那张金箔也是相同的花型。”
　　“可这也许是巧合……”王铭臣辩解的声音弱了下来，他的话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无力。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很多画面，那些往日稀松平常的画面现在似乎都在一遍遍印证着徐念汝宣布的真相。
　　“就算，”徐念汝终于厉声打断了王铭臣的话，她的声音也没有了刚才的平静，“就算……就算这一切都是巧合，但是凭戚桓平的证词、凭你查的这些年他与细民巷的联系、凭我查到的证据，就凭这些巧合，我也可以直接把他击毙。况且，这样环环相扣的巧合联系在一起，那就已经不是巧合了。”
　　王铭臣再次大声地顶撞了回去，但他的声音也没有了最开始那样的坚定，他红着一双眼睛，神情更像是在哀求：“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老师，他是你最骄傲的学生，他是谢泓渊！我们都那么了解他，我们都知道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或许根本就不了解他，我们都不了解他，他或许根本就不叫谢泓渊这三个字。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徐念汝的声音像是从嗓子底里挤出来一般艰难，“这是‘清洗’的原则。”
　　“原则……错杀……这个原则就是老师你以前杀了那么多人的原因吗？！”
　　这句话像是一把利刃，字字诛心地划开了一段不愿意再提起的回忆，痛生生，血淋淋，把那道被包裹在时间新生长出的皮肤之下的、从来没有痊愈的伤口重新撕开。故人的面孔从脑海深处浮现，那些从前的时光，无论好坏，现在都成了梦魇。徐念汝把手里的资料狠狠摔在了桌面，叠起来有厚厚一摞的纸张被摔出闷响。单独一张纸或许很纤薄，很脆弱，但多了，久了，就有了巨大的力量。
　　“……是陈煦说的？”
　　“……”
　　徐念汝见他默认，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泪水太烫了，烫得像是在心口回流过，但是心口明明应该是冷的：“那陈煦应该没有告诉你，你父亲，王先生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吧。你以为当年的轰炸只是意外吗？他就是死于最信任的人的背叛，那个人利用了所有人对他的信任，利用那份信任杀了所有人。”她一字一句，自己把血肉模糊的伤口撕得更彻底。面前这个红着眼睛的年轻人，意气风发时的样子像极了他，连愚蠢的重情重义也都一脉相承。但是那时候她很弱小，没资格站在他身边，只能被他护在身后，做一个拥有相同愚蠢情义的弱者。
　　重蹈覆辙……
　　绝不能重蹈覆辙！
　　徐念汝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她现在有了保护别人的能力，她不能坐以待毙。她打开了办公桌第二层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把轻巧的M1900。这种枪体积小，厚度薄，性能稳定，外观精美，是深受同盟名流喜爱的防身用具，也可以是趁手的刺杀工具。“你不能在工作里掺杂太多个人感情。”她沉声说着，手里握着冰冷的枪管，把枪放进了王铭臣带来的土色文件袋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为儿子收拾行装的母亲。
　　王铭臣垂下头，他深呼吸了很多次才慢慢平复了自己颤抖不停的声音：“把个人情感放在工作里的不是我。”
　　文件袋顺着平滑的桌面被推到了他的面前，徐念汝笑了笑：“我让戚桓平给谢泓渊送了假消息。你傍晚回一趟公寓，如果你看到本来应该在值班的谢泓渊也在那里，你就会发现是他骗了我们，还是我骗了你。”
　　王铭臣伸出手，但却迟迟不肯用手触摸那层覆盖着□□土色封皮。徐念汝绕着宽大的办公桌走到他的身边，把他的手按在了一纸之隔的枪身上：“跟着他离开公寓，当他在一个地方停下时，我希望开枪射杀了内鬼‘石潭’的第一功臣，是你。”
　　“不要辜负我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