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白》一晚西粥

6、朝露

　　·红
　　“同学，同学，课堂上你说的那番话真的很令人敬佩，我甘拜下风！”
　　“同学，同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看过横渠先生的书吗？你最喜欢哪一本？”
　　“同学，同学，你……”
　　谢泓渊板着一张脸，突然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人没想到他突然停下，差点自己把自己绊个跟头。他转过头看着身后这块狗皮膏药，终于慢慢地开了口：“同学，你内急吗？”
　　膏药同学王铭臣一愣：“我不急。”
　　“我急。”说完，谢泓渊转身进了厕所，反手关上了门。

　　谢泓渊最近很烦，他没想到一道普普通通的课堂论题，一句别人听了都不会在意的话，给自己惹上了这么个麻烦。课堂上那个输给自己的王同学倒不是输不起，要报复自己，但却像脑子里缺了根弦一样跟着自己念念叨叨了几天，这样看来，还不如找人打自己一顿。
　　谢泓渊被送来都会之后就按照命令报名进了军校，上级没有别的安排，只让他先好好上课。为了保护自己，他在学校里像个书呆子，几点一线，循规蹈矩。军校学生报名虽然不限制家庭，但是大多也都是互相认识的上流子弟，几乎人人都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圈子自然地分化完毕，谢泓渊这样的穷学生被自然地孤立。他不恼，也不尝试去打破这种处境——这样很书呆子，很普通，很透明。
　　但是那堂课他被一些同学嘴里抹黑学社的话给气得不轻，于是脑子一热，举手反驳，还一气之下连驳几人，最后拿到了授课老师给的胜利肯定。他其实坐下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冲动地当出头鸟，所幸老师和同学都没什么其他反应——青年运动宣传纸看多了的书呆子嘛，很常见。但那个王同学却像是搭错了某根筋，就这样缠上了自己。
　　一开始他以为是王铭臣不服气，于是认真地低头道歉，表明了自己愿意认输的良好态度。习惯了众星捧月的上流子弟一时间难以接受失败，尤其是败给一个穷学生，也能理解。但那个王铭臣却坚决不接受认输，也说不清到底想问些什么，也不说到底有什么目的，只是每天跟着自己。
　　于是不堪其扰的他只能选择冷处理。

　　·白
　　军校的教工宿舍里，王铭臣按照惯例每周末都到徐念汝这里来吃晚饭。军校这时候允许学生家里寄东西或探亲，他也就被徐念汝接过去打打牙祭。
　　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到谢泓渊面前就舌头打结，连一句想交朋友都说不清。也许是以前交朋友都特别容易，他只要说了自己的名字，同龄人就会主动地对自己称兄道弟——虽然那些兄弟从来不在聚会时叫自己。想着，他拿筷子戳了戳碗里滑溜溜的丸子，有点赌气，还有点委屈。
　　徐念汝面无表情，只是看着面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孩自己和丸子生闷气，再夹了一块鱼到他碗里。她不明白那些名媛嘴里的育儿经，只是觉得自己和李家都护着这个小孩儿，按道理来说不会受什么委屈。
　　也许是丸子不好吃？
　　王铭臣把丸子戳出了五个洞之后，才大口地吃完了碗里的东西。他放下碗筷，瞄了几次徐念汝，才终于开口说：“老师……我好像被同学讨厌了。”
　　徐念汝手里动作一顿，筷子在半空停了几秒，才缓缓收回，放在了碗边。
　　王铭臣顺着沉默的老师的目光，看向了她书桌上的名册，于是连忙解释说：“我们没有起冲突，只是我觉得他很厉害，想和他交朋友……但是他却向我道歉，之后就不理我了。”
　　“那你说明了你想交朋友的意愿吗？”徐念汝收回了目光，看向王铭臣。
　　“……”赌气的小孩沉默了。
　　“……”没有交朋友需求和爱好的大人也沉默了。
　　半晌之后，王铭臣才打破了屋子里凝固的气氛，满脸写着下定决心：“我明白了，老师。”
　　徐念汝点点头，吃完了盘子里剩下的丸子——其实丸子的味道还不错，这次自己没有放错什么调味品。

　　·红
　　谢泓渊看着面前的膏药同学，脸上的书呆子表情难得有一点僵硬。
　　膏药——不——王铭臣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本书，终于理顺了自己的话：“我是说，我们能交个朋友吗？你那天说的‘为生民立其命，为万世开太平’对我启发很大，我很佩服你。下课之后我回去想了很久，还去看了你最近在看的诗集……总之，我是想问问，我们能交个朋友吗？”
　　谢泓渊愣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表情，原来这个人不是搭错了筋，只是有一点天真的傻气。他看着王铭臣没等到自己的回答，有点无措地翻开了手里的诗集，翻到其中一页，上面认认真真地写满了批注，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诚意：“我真的看了这本书，这一首是我最喜欢的……”
　　“好。”书呆子破天荒地笑了笑，爽快地答应了。
　　“啊？”
　　“好好好，你先把书收起来，快上课了。”
　　“真的？”
　　“……真的。”

　　谢泓渊本来以为王铭臣只是在蜜罐里泡久了，泡得心思简单，可相处得久了，才发现这块傻乎乎的膏药是个成绩一流的高材生。说是个官家子弟，却没有那些纨绔的架子和习惯，倒不如说是个阳光得缺点防人之心的普通人。
　　他原本只是想答应下来，马马虎虎地把这个傻小子糊弄过去——一时兴起地交一个爱说傻话的朋友而已，大概等再过几天也就觉得没意思了。但是却没想到，这个交朋友的热情意外地持续了很久，久得他慢慢地就接受了自己有了朋友这件事情。军校里其他人似乎也察觉出了一些不对，怎么连徐老师都关照的学生，愿意天天和那个只会读死书的穷学生一起？许多好奇的同学明里暗里地问他，他也就含糊地应付了过去。但是没想到会有人直接问到王铭臣本人那里去。
　　“诶，王哥，谢泓渊家里有厉害的背景吗？什么时候也帮我们联系他一下，大家都是同学，认识一下嘛。”一个男生拍了拍王铭臣的肩膀，嬉皮笑脸地小声说着。恰巧路过的谢泓渊本来不想偷听，但实在是也很好奇，于是悄悄地在教室门口站定，竖起了耳朵。
　　王铭臣摇摇头，一脸疑惑：“什么背景？你想认识的话可以自己和他说啊，他人很好相处的。”
　　“啊？”另一个男生是大嗓门，“没有特殊背景吗？那你每天和那个穷鬼一起干什么？”
　　“对啊，他天天不就会找个地方坐着，手里那本书吗，像只被拔了毛的鹌鹑。而且也不爱和人说话，哪里好相处了？”有一个围在一边的男生翻了个白眼。
　　王铭臣的脸色不太好看，但他看上去也不想再多说，只是把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拍开，郑重其事地说：“他是我朋友。”
　　那堆人撇撇嘴，虽然不高兴但也不敢再触霉头，于是三三两两地散去。谢泓渊站在教室门口，无声地愣了一会儿，最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带着一张和往常不同的笑脸走了进去。
　　这个人傻得连得罪人的话都能随便说，既然是朋友，那还是得多照顾才行。

　　·白
　　午休时间，教室里剩下的人很少，食堂如果不是在规定的时间是没有饭菜的。但还是有两个人坐在铺满了演算纸的桌前，手里的钢笔一刻不停地反复推算着。
　　王铭臣又写完了一张，但最后又在页尾处得出的结果那里画上了一把小叉，他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指，转过头问旁边也恰好放下笔的谢泓渊：“你算出结果了吗？”
　　谢泓渊摇摇头，对着手里的演算纸沉思了许久，半晌，像是有了什么新想法一般，他重新拿出了一张空白的纸，一边写一边说道：“我觉得最后一组密文的加密方式不是别的，是最简单的凯撒变换的叠加。老师课堂上举例使用的偏移量是完全单一的，比如Cassis这一种的偏移量为-5。但是从这些演算来看，这一组的偏移量应该由多元的加密信息规定。”
　　“维吉尼亚密码？”看着谢泓渊新写出的思路，王铭臣的眼睛亮了亮。
　　“对。”谢泓渊点头，新起了一行，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一个规定的密钥单词中每一个字母都是偏移的参考，以单词的各个字母作为首位排列下去，整个单词就会成为一个字母表。然后按信息字母的顺序把每一位的字母放到字母表中进行替换，超出密钥的部分用滚动重复的方式来加密。”
　　王铭臣皱起眉头，他指着示意图中的字母表说：“虽然这是最简单的多表密码，但我们不知道老师留的密钥，她什么提示都没给。”
　　“所以维吉尼亚密码最初被叫做‘le chiffre indéchiffrable’，不可破译的密码。没有密钥的确就没什么头绪了，大海捞针啊……。”谢泓渊放下笔，摊了摊手。
　　王铭臣仔细回想了一遍课堂上徐念汝布置题目时的表现，灵光一闪，他拿起笔，狡黠地笑了笑：“不，还有线索。你回想今天徐老师课堂上的话。下课前，她说……‘这次的题目难点不在加密方法，但是也在于方法本身’，那密钥也许就是……”
　　两个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出了答案：
　　“Vigenère cipher”

　　放下笔时下午的课也快要开始了，王铭臣揉了揉空空的肚子，才觉得有点饿了。他趴在课桌上，枕着一桌用过的演算纸，歪过头看着旁边正在整理课桌上残局的谢泓渊，安静地放空了自己。
　　数着演算纸的谢泓渊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不可破译的密码’吗？维吉尼亚密码在最初被应用的时候被这样称呼，但是现在也只是多表密码中最简单的一种了。”
　　“有吧……”王铭臣把头换了个方向歪，“要是密钥只有一个人知道，那这个密码对于其他人来说就是不可破译的。”
　　“可是那里会有人那么无聊，编一个密钥只给自己看呢？”
　　王铭臣又把头转了回来，他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我啊，我以后要是老了，就把自己的遗书做成一个不可破译的密码。”
　　手里拿着一摞整齐的、写满了字的演算纸的谢泓渊把纸啪地拍到了王铭臣的面前。他现在像是受到了王铭臣的影响，人变得开朗不少，话也变多了，损人更是十足擅长：“那我这么聪明，说不定能把你的‘维吉尼亚密码’解开呢。”
　　王铭臣坐直起来，把自己桌上的演算纸也一张一张收了起来。他虽然饿得肚子直叫，但心里却被一种很暖和的感觉填满了。如果真的可以，他倒是不介意有一个能完整解读自己一生的朋友——不，那似乎不叫朋友——
　　是挚友，是知己，
　　甚至是亲人。

　　·红
　　这一年的新春都会难得下了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用纯白的新衣覆盖了各式各样的屋顶。等到夜晚时，都会城内放的烟花能在白色的大地上铺开柔软的光影。军校虽然管理严格，但是也会在过年时卖各家一个人情，大多数学生在默许之下都回了家，在宵禁之前赶回就不算违反规定。
　　谢泓渊没有回去，也没有去常惊蛰那里。一个人过年看上去很孤独，但是总能慢慢习惯，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他在操场边坐了一会儿——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雪，觉得很新奇。他低头想抓一把地上的雪，但手还没碰到雪，脖子就突然一冰。
　　“你怎么在这儿啊，我找你半天了。”罪魁祸首笑呵呵地背着手从他身后跑过来，看上去没有一点歉意。
　　谢泓渊也伸手丢了王铭臣一团雪，但是没丢中：“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回家吃年夜饭了吗？徐老师没带你回去？”
　　“徐老师有事，饺子没吃两个就出去了。”王铭臣把藏在背后的餐盒拿出来晃了晃，“所以我想找个人一起吃。徐老师今年新学会的包饺子，尝尝？”
　　餐盒盖子打开，里面的饺子还冒着热气。如果面前这些看上去形状奇特的东西能被称为饺子的话。谢泓渊把嘴里损人的话嚼了再嚼，最终还是不敢在背后说徐老师……的饺子的坏话，吃了两个之后偏见更是消除了许多，最后只问了句：“徐老师还会下厨房？”
　　王铭臣点点头：“其实她只是看上去可怕，平时人挺好的。”说着，他放下了筷子，“我当初想上军校，她是其中一个原因，她在我眼里比那些长辈还要亲。”
　　“那还有呢？”谢泓渊又夹了一个玉米馅的饺子。
　　“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父亲。他是我心里的英雄，虽然他好像不太希望我这条路，但是，我想跟随他的脚步。”王铭臣抬起头，眼睛里刚好倒映出了远处绽开的一朵烟花，亮晶晶的，像落进去了几千颗星星。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报名来军校？”王铭臣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饺子，也是玉米馅的。
　　“我……”谢泓渊本来想随便用什么理由把问题敷衍过去，但在那双盛满了星星的眼睛面前，却支支吾吾地撒不出谎。
　　“我记得！你说过的，‘为生民立其命，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你的理想，是你相信的东西。”王铭臣没有接着追问，而是换了个问题，“不过横渠先生的话有四句，你为什么只取这两句？”
　　这个问题的答案谢泓渊倒是心里清楚：“我胸怀小，天地太大；我学问浅，绝学太深。”
　　“你说话像个老学究。那生民和太平就容易了？”王铭臣笑他。
　　“当然不容易了，但是我进了军校，能为战争做点贡献。战争胜利以后，就有太平，就有最普通人的立足之地了……我好像又说了傻话。”谢泓渊也笑自己。
　　“哪里傻了，多好啊。我就是佩服你的傻话。我知道！战争胜利以后，会有一个……是伍岩写的那个，‘新的树林’！说起来，你最喜欢伍岩的哪首诗啊？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你就在看他的诗集了。”
　　谢泓渊回想起那时候手里拿着诗集、像是鼓足了莫大勇气来和自己交朋友的“膏药同学”。那时候王铭臣手里拿的，就是在学生间流行的爱国新诗诗人伍岩的诗集。
　　“说不上最喜欢吧……我就是很欣赏他的勇气。”
　　“勇气……他真的很有勇气。我最喜欢的是他在被处决前，在外敌枪口下写的，最后那一首。”
　　雪又下了起来，远处烟花的身影渐渐模糊不清了，站在操场上只能听到隐约听到爆竹和烟花的越来越盛的声音。两个少年站在白茫茫的雪里，两双眼睛也像天上飘落的雪花一样干净。一个少年开口诵读起自己最喜爱的诗句，另一个接了下去。两个人一人一句，配合默契。
　　“请你用炽热的火焰燃烧我。”
　　“燃烧我。”
　　“那不愿再瑟缩于奴颜婢膝之下的傲骨。”
　　“我没有尖锐的刀枪。”
　　“但我不屈的魂灵。”
　　“我的小小的魂灵。”
　　“是生长在故乡土壤上的野草。”
　　“我愿意点燃小小的、不屈的自己。”
　　“去照亮。”
　　“去燃烧。”
　　“去引领。”
　　“请你用炽热的火焰燃烧我。”
　　“我将奉还一片生生不息的。”
　　“广阔的新的树林。”

　　“其实现在还有一个原因。”王铭臣的声音与刚刚念起诗句时的意气风发不同，他声音放得很轻。
　　“什么原因？”谢泓渊转头，声音也很轻，像是要轻轻地接住那片轻轻的雪花，轻轻的星星。
　　“我想……”
　　远方的烟火欢庆声停了片刻，片刻后那烟火声里传出了悠远的钟鸣，新年的钟鸣。
　　“为生民立其命，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