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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耳语 ...

  •   ·红
      白墙青瓦,飞檐小楼,霏霏淫雨把古色古香的建筑物笼罩在一片江南独有的朦胧之中,天尚未亮透,细民巷就早早苏醒了。摊位上热气蒸腾,老妪把新出笼的米糕包好递给了面前的小孩,还没嘱咐小心烫手,那猴儿一般的身影就已经奔出去了,只剩下摊桌上几枚铜钱和一句远远的“谢谢阿婆”。
      都会的西街是一条保留着前朝遗迹的古街,在此居住的大多都是靠手艺吃饭的平头百姓。自前朝高宗年间,此处便被称作细民巷了,前朝覆灭后,新政府竭力要废除陈风旧俗,这里却还是一切照旧,天下太平。即便城头那一面又一面的大旗不断扯起再落下,这里的人们除了剪去辫子外,生活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小孩将手里的米糕揣进布包后便疯跑起来,一路走街过巷,窜进了巷尾的一座院子。那院子门户大开着,里面挤满了同样带着热乎早点来的人。凭着矮小的个头,小孩灵巧地挤进了内场有板凳的地方,把腰间挂的布包一齐递给了板凳上坐着的人。
      “泓渊哥,这都是刚出炉子的,你们快尝尝!”说着,小孩还笑得露出了缺了的门牙。
      谢泓渊把布包里的点心分了那小孩几个:“来,秋实,你也吃几个。”
      秋实笑得更开心了,接过几块热乎乎的糕饼就往嘴里塞。谢泓渊把布包里写着糖梨饼的袋子提出来,递给了坐在身旁的王铭臣——他记得王铭臣最爱吃梨,平日也总爱买公寓楼下小摊上的鸭梨,还总是买多了吃不完,让自己家里的鸭梨也没断过。
      安顿好身边这个作陪的,谢泓渊才开始自己吃起来。他见秋实吃得急,嘴里的东西烫得这小孩儿直呼气,佯装看笑话地损道:“你这么吃,我算是知道那颗门牙是怎么掉的了。”
      一旁的王铭臣接过话茬:“是糕饼烫掉的!”
      “才不是!”
      三人正要再玩笑两句,却听得场子里的人都静了下来,才发现伙计把案桌搬到了台上。
      书要开场了。
      “细民有三绝,天下莫敢羞:聚朋红油三黄鸡,葛嫂飞针双面绣,鹤啸书场常老头。”前两样自不必多说,这第三样却着实特别。细民巷尾的大院子原本是一座供人表演戏曲的台子,民间的戏班和艺人常聚于此切磋,逢上年节那就更是热闹非凡了。自六十年前一个名叫常鹤啸的说书先生来此谋生后,这地方便成了他的地盘。倒不是因为他权势逼人,而是百姓们自发认定的——只因这常鹤啸实在是个神人,说书的功夫在当世可谓无人能及。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农夫乞儿,凡是听过一场,都会为之折服。故原本的野戏园子就此改名换姓,成了“鹤啸书场”。
      而这名动天下的神人常鹤啸,其行为也着实让人琢磨不透。他在书场说书二十余年,也算是有了几分家业,却一时间说走就走了,只留下了自己尚未成年的关门徒弟在此守场。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连他的徒弟也没主意,只好独自撑起这个已经有模有样的书场。
      而如今谢泓渊来听的这个书,便是由常鹤啸唯一的关门徒弟常惊蛰讲的。几十年过去,当年懵懵懂懂的黄毛小子现在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头了。而他也没有辜负师父的栽培,成为了书场新一代的金字招牌。
      常惊蛰一生也只收了一个徒弟,平日里书场的生意都由徒弟小常先生和来跑活的江湖艺人开张,他老人家则是舒舒服服地在书场里颐养天年,每月只在初一和十五讲上一段,算是个雷打不动的习惯。而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就是谢泓渊前往鹤啸书场的日子,也是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一来二去,老主顾谢泓渊便和常惊蛰说上了话,还成了忘年交。每次说完一段,两人都要去后院里侃上一侃方才尽兴。
      只见一个癯瘦的老头慢慢踱上了戏台,手里的折扇一摇一摇,脚步却很稳健。书场里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外圈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想再往前凑凑,内场有板凳坐的,也都放下了手里的吃食,做出聚精会神的模样。
      常鹤啸悠然地向台下几面都揖了个遍,才站到了案桌后,打开了手中的扇子。

      “说书唱戏讲古,茶余饭后助兴。是非功过千秋业,黑白成败嗔痴情。如今翻开作戏讲,身后善恶大家定,还请诸位附耳听——”
      啪!
      老人手中止语木一拍,满堂喝彩。
      “今日给列位侃上一侃的,是个前朝流传的坊间旧本,咱不是酸儒书生,不图仔细考究,只图一个精彩。若是列位愿听小老儿胡诌上一段,便坐下一听;若是嫌这杜撰的故事无凭无据的气煞人也不足一听,走也无妨。今日这书要说的,是一姓唐名治的人。”
      老人抬起折扇,右手指着扇面自上而下,从左而右,作读书状,抑扬顿挫,娓娓道来。他将故事里那个名奸臣唐治如何年少兵祸失双亲、流落边塞入敌营、隐姓埋名返中原、科举做官入朝廷、勾结外寇偷防图云云讲得是有声有色,也叫台下听书的众人唏嘘不已。
      “却看那唐治携着从守将大营里盗来的城防图,翻身从后窗逃出,噔噔噔三两步已飞身登上了墙檐。他脚尖一个轻点,落在墙外的阴巷中,竟是一点灰尘也没扬起。四周寂静一片,寒鸦无声,他刚要奔向巷外却见巷尾一人从黑暗中拐出挡住了去路,定睛一看——”
      啪!
      又是一声止语响。
      “竟是那多年知己好友、云州城守城大将——方久易!霎时间那阴巷之中灯火通明,执刀甲兵已将这里团团围住,城楼之上也响起了弩箭上弓的声音,这已是早就织好的天罗地网,只待那通敌叛国的小人来投身!”
      “原来,那遭挚友蒙蔽多年的方久易在东城门失守时便察觉出了唐治的嫌疑,今日人赃俱获,再辩不得,已是怒发冲冠,恨不能将这小人千刀万剐!他将那把一尺有余的精铁虎头破阵刀单手抡起,刀刃寒光凛凛,指向唐治。只听方久易大喝道:‘十余年来,朝廷与我,待你不薄,云州百姓,视你如亲,却不曾想,是引狼入室,遭你这通敌叛国的狗贼出卖!今日,我便要用你项上狗头,祭我沙场三千兄弟的性命!’”
      “瞒天过海假仁义,机关算尽假聪明。十年阴谋终见日,虎头刀下现原形。要说那唐治最终能否盗出城防图,方久易能否锄奸保城,且听——”
      啪!
      最后一声止语木落下,老人收起折扇,向前一揖。
      “下回分解。”

      ·白
      书场里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原本拥挤的院子也慢慢安静了下来。谢泓渊起身去了后院找常先生,估计是要和老头子侃上几句。王铭臣跟在谢泓渊身边,不过他没有跟到常先生面前去凑热闹,而是熟稔地在后院里晃悠。他每个月都会和谢泓渊一起来听书,在公务之外的空闲中找点消遣。他对说书一类的曲艺倒不是很热衷,只是看谢泓渊喜欢,自然便和他一起。况且听听书也能勉强算是一个让家里其他长辈安心的“纨绔”的爱好,即便细民巷的说书场也没什么纨绔气息。
      常惊蛰素来知道这位王姓小友对说书这类曲艺没兴趣,不过是陪谢泓渊来一趟,因而也不多招呼他,由得他自己在小院里转悠。
      这后院本是作为库房,搁些戏班子的家伙,后来戏园子成了书场,戏班子也就换了地方吹拉弹唱,常鹤啸便把后院辟成了住处。前些年常惊蛰花了些积蓄把后院修整了一番,原本玲珑别致的小院儿被这个不南不北的人士也修得南不南北不北,但在天井内摆上张太师椅,再沏一壶好茶,也算是未辜负了这处好天气。
      此时,这场欲说还休的细雨总算下完,并不刺眼的阳光从沉沉的云层里透出,潋滟的光恰好漾进了小院,在地面上柔柔地同树影说体己话。小院内的菜圃旁,王铭臣靠在刚刚从书房里搬来的木椅上,和往常一样翻着一道顺出来的几册话本。
      那个被新知派撞死的叛徒留下了“细民巷”这个线索,徐念汝替王铭臣疏通了关系,让他带着行动科的人在细民巷里秘密探查。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调查只能在深夜进行,王铭臣每天从保密局一出来,便转头扎进了细民巷的人堆里。虽然还没能查到“檀木”的踪迹,但也零零碎碎地收集了许多有关保密局内部人员的信息,为找到真正的目标“石潭”提供了凭据。
      “石潭”是新知派在都会地下的第二长官,他与总指挥官“檀木”的联络是机密,不会经太多人的手,甚至有可能两人直接联系。如果“石潭”在保密局内部,那么就只能是保密局中与细民巷有联系的人,从潜伏时间来看,这个联系也会很深。保密局里任职的人大多是有背景的子弟,或是军校毕业的学生,或是有些留学背景的文人。很多人为了保持清高,不愿意和没什么文化的百姓接触,自然也不会去细民巷。这样一来,名册上有大半名字都能被划去。
      这个月的初一正好碰上王铭臣带的第二小组和谢泓渊带的第五小组轮休,谢泓渊的听书习惯照旧,王铭臣为了不惹人怀疑便也同行。反正书场在细民巷里,听书的人也多,说不定也能从听书人的闲话中听到些消息。开场前他从周围的人群嘴里听了许多千头万绪的闲言闲语,现在躲进后院里得了清净,他便手里拿着话本装样子,脑子里理关于“石潭”的思绪。
      不知道是阳光太暖和,还是后院里太安静闲适,或者是两三天没合眼的他太过疲倦的原因,旁边谢泓渊和常惊蛰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时不时听几句争论的王铭臣就这么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红
      “先生,今天的故事以前没听您说过。”后院的藤架下,常惊蛰的徒弟已经准备好了两把椅子和一壶好茶,谢泓渊坐下之后也没有客气,开门见山地问起,“今天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故事?”说罢,谢泓渊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补了一句:“您之前讲的《奸臣谱》,可还有好几个没讲完。”
      常惊蛰不经意地抬起眼皮瞟了一眼旁边正从书房里拖木椅的王铭臣,从容笑道:“今儿说的这一段,本就列在前朝那本《奸臣谱》里,只是我踅摸着这一段里那位‘奸臣’,与旁的不太一样,便就一直没拿出来说过。今日说起也不过心血来潮,只是并未将其列入《奸臣谱》里罢了。你若不满,只当是小老儿杜撰的便可。”
      “说不上善恶?”谢泓渊咂摸着常老的话,心下有了些主意,便接着常老的话头说了下去,“唐治一个细作,骗取了方久易的信任,还偷了布防图,这难道还不算奸佞么?”
      话本里的唐治为报诛族之痛,投奔了中原的宿敌,后来隐姓埋名、苦修兵法策论十余年,最终凭借才学谋略成为了中原大将军方久易最信任的军师。他和意图造反的叛军联系,将云州的布防图窃出交与外敌。正当唐治拿到布防图,前往与探子会和之时,被方久易抓了个正着。
      今日的话本在此戛然而止,前来听书之人皆被吊足了胃口,想要知道这后事如何。而说书也有说书的规矩,说完半个时辰,常惊蛰准时鞠躬下台,台下的人们抓心挠肝却也只能等下一场再听。
      说书人说着话本,听书人听着故事,有心人,听弦外音。
      “这自然是善恶难定的,”常惊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若换个立场,他是大义之人。你怎知那唐治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图呢?你怎知他被方久易抓获不是他自己布的局?”话音落下,常惊蛰猛地收起折扇,抬头对上谢泓渊的眼睛,面色阴沉。
      谢泓渊心下一凛:“先生,晚辈想,那唐治既然敢潜入仇敌内部当细作,早就已经不惧生死了。书上说方久易在东城门失守时已经起了疑心,那唐治布局,留下线索,显出身份,那把虎头刀便只斩他一人。他身边还有许多一起潜入的细作,那些人不就安全了吗?折一人,保百人,这是一笔好生意啊。”
      “你说得有理。他自然早已有此觉悟。但今日说起,是想着这唐治愚蠢。”说着,常惊蛰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面前被戳中痛处的谢泓渊,叹了口气,“若他聪明一些,懂得自保,也不至于行此险棋,舍弃自己。”
      “先生觉得唐治愚蠢么?”谢泓渊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似是早已料到常惊蛰的态度。
      “是。”
      “晚辈却觉得,这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唐治复仇之计并非十全十美,他隐姓埋名谨慎行事,军中谋划多次泄露也难逃方久易的眼睛,东城门失守的事被怀疑,他身份败露是迟早的事。既然如此,他倒不如放手一搏,就算被抓住也没有关系。唐治是军师,能拿到军中部署合情合理,这样一来,细作就只有他唐治一个,十几年来布下的大局少他一个也不少。只要埋下的这张大网还在,他就不会担心复仇了。他的所作所为,不是愚蠢,而是深思过后,最好的选择。”说着,谢泓渊抬头直视面前须发花白的常惊蛰,露出了一个小孩儿似的狡黠的笑容,像极了秋实偷吃糕饼时的表情:“常叔叔,唐治不蠢,您只是舍不得唐治罢了。”
      不知是不是这声叔叔太久没有听过,这两个字叫得常惊蛰眼眶一红——他还记得谢泓渊刚刚来到都会的光景。两人第一次在后院互诉身份时,谢泓渊红着眼睛,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常叔叔。”那是一个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孩子找到了唯一的依靠的时候,才敢流露出的脆弱。
      此时,同样是一声“常叔叔”,红了眼眶的却是常惊蛰。
      “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么……”常惊蛰喃喃,手中的折扇掉在了脚边,啪的一声,像拍了止语木。当年那个还需要自己保护的孩子已经长大了,那个孩子现在要用他自己的血肉之躯来保护都会里和他一样的人。
      院子里沉默许久,常惊蛰未置可否地转身进了自己的卧房。谢泓渊知道常鹤啸一时间肯定接受不了,自己也劝他不动,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走向了旁边躺在椅子上睡得正熟的王铭臣。
      头顶原本柔和的日光又被阴云所覆盖,使得藤架内外都成了一般的沉闷,一阵风卷过,还能听到隐隐的雷声在天边作响。

      ·白
      王铭臣沉沉地睡着了,还久违地做了梦。
      梦里的光线很柔和,和常老先生后院里的阳光一样。情报科终于得来了战争结束的通知,他和谢泓渊都辞去了保密局的公职,转去了一所西式大学当讲师——他走的时候,徐念汝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没出息。
      不知是梦太匆忙,还是一辈子真要过起来还是太短。日复一日的讲学生涯中,教学楼窗外的泡桐绿了又黄,谢泓渊那张永远带着笑模样的脸在他的眼睛里也一点点地变老变枯,而他也能从对方瞳孔里,看到倒映出的自己的脸一点点地变枯变老。
      他和谢泓渊站在图书馆的窗前,手里攥着那一本学生时代最喜欢的诗集。里面的诗句他已经老得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喜欢的那一首里有两句:
      我将奉还一片生生不息的
      广阔的新的树林
      他们远远地看着那些生生不息的新鲜面孔来来往往。
      老得牙都漏风的谢泓渊指着远处明媚的新生们,对他说:
      你看,我们信仰的一切都实现了。
      他点了点满是白发的头,牙齿也漏了风:
      是啊,都实现了。
      场景还在飞速地切换着。
      终于到了离开的那一天时他没有不舍,只是平静地和身边的谢泓渊相视而笑,然后再无遗憾地闭上了眼睛。那时的他耳边听到了谢泓渊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可他还未听清,就被人从梦境给叫醒了。

      “铭臣,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叫醒王铭臣的是和常惊蛰侃完大山的谢泓渊。
      王铭臣愣愣地盯着面前这个还是年轻模样的人,半晌才从梦里的生离死别中回过神来。
      “还好,还有很久。”王铭臣低低地自言自语道。
      以为他是在说下雨的谢泓渊展颜,伸手把靠在椅子上不动弹的王铭臣拉了起来:“赖着不走,常老先生也不管饭的,一会儿雨下大了,回去就麻烦了。”
      “……好。”
      走出书场后院的小门时,王铭臣隐隐约约听到常老卧房里传来几句唱词,是很悠远的腔调。他记得谢泓渊以前说常老的师父是位名角儿,只是常老后来京剧没学扎实,反而把他师娘说书的本事学了个八九分。
      一把并不透亮的嗓子,唱得那戏不着调门,在头顶的阴云衬托下却有种说不清的悲凉。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这个时节天气的确多变。方才眼见转晴的天又昏沉了起来,似乎再刮阵疾风就能催下一场雷雨来。
      天注定不会晴很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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