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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踪迹 ...

  •   ·白
      眼前的光线随着通往地下的楼梯一步步灰暗,潮湿的草木腐烂味混着隐隐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荷枪实弹的警卫沉默地站在一道道铁门前,对面前走过的人敬礼示意。
      “这里是行动科关押和审讯犯人的地方,抓到的新知学社的人通常会放在这里。昌裕商行的郑老板半个月前丢了一笔运到前线的物资,是一批从国外买的新药,价值不菲。接了案子的警察一直没抓到人,我们的人几天前截到了一条对面的电报,破译之后才发现这案子是对面的手笔。”徐念汝一边说着,一边带着身后的王铭臣往牢房的深处走,“昨天他们在印书局交接药品的时候我们抓到了几个,但是也有漏网的,恐怕对面很快也会有反应。”
      两人的脚步停在了一扇没有窗户的大门前,徐念汝伸手敲了敲门,片刻后沉重的大门从里面被推开,里面站着的人摘下了手上血迹斑斑的白色手套,叉着腰招呼道:“徐科长,这些人嘴硬着呢,我已经撬了一宿了,就撬开两个,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您还是用您那双耳朵来听听吧。”
      原本灰色的地面上重叠了不知道多少层褪了色的血痕,中间还有些黑色的炭火痕迹,看上去有种令人作呕的滑腻感。墙角蜷缩着四五个血肉模糊的人,他们都一动不动,像是几具尸体。就算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王铭臣,面对眼前的画面也有些本能的不适,徐念汝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直接抬脚走了进去:“辛苦罗科长了,不知道罗科长亲自上阵,问出了些什么消息?”
      罗戟转过身来,打量了几眼徐念汝身后一言不发的王铭臣,阴恻恻地笑了两声,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怨毒的忌惮:“印书局的账房知道点内情,说那天去那儿的就是新知派的人,要取贵人捐的救命东西。只不过这个账房也就知道点大概,没什么大用。有一个新知派的撑不住了,交了点底,他也不知道捐的人是谁,但是以前听他们的头儿说,有一个叫‘石潭’的,能帮他们把都会里的情况都摸得很清楚,好像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没别的了?”徐念汝挑了挑眉,露出了不太满意的表情。
      “徐科长不满意也是正常的,不过这本来是你们情报科的纰漏,陈副局长下命令让我们配合您,我们行动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剩下的,我们没办法,您请便吧。”说着,罗戟把手套一扔,抬脚跨了出去,经过王铭臣身边时还不咸不淡地再剐了一眼这个马上就要平步青云的年轻人。

      徐念汝上前几步,踩着一地狼藉走到了墙角那几个人的面前,声音很轻,但听起来却要比那个刚刚离开的罗戟更瘆人:“我不喜欢浪费时间,‘石潭’是保密局里的卧底,卧底时间超过十年,是新知派在都会的第二长官,第一长官是‘檀木’,我说的没错吧?”
      墙角蹲着的人还是一言不发,但是有两个人的手轻微地抖了抖。
      “昌裕商行的东西是商行内部流出的,‘檀木’指挥了这次行动,但是他没想到我们提前截获了你们接头的消息,保密局内部的‘石潭’知道了消息被截,却没有通知你们撤退,让你们被我们抓个正着。”
      墙角最靠近徐念汝的人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的不可置信验证了徐念汝话语的正确性。他挣扎着,想拼命地抬起身子,但却被旁边的警卫一脚踹回了地上。
      “你们不说也没有关系,这批药品已经被我们处理了,你们拿不到东西,而我们已经知道了‘石潭’的存在,这笔账怎么算都是我们赚了。只是可怜啊,你们为一次失败的上级指挥丢了命也救不了前线的伤员,还要用自己来补上级的窟窿。现在‘石潭’救不了你们,‘檀木’也早就把你们丢下了,只有你们自己能救自己……”
      “我说……我说!我知道‘檀木’在哪里!”另一个靠近墙壁的人突然叫了起来,那声音像是被扼住脖子的家禽,他伸长了脖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刚刚被踹的人则像是疯了一般再次挣扎起身,但这次却把眼中的怒火对向了那个大叫起来的叛徒。
      “‘檀木’,‘檀木’……他在细民巷的……”
      “闭嘴!”
      那个叛徒突然没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闷响——挣扎起身的那个新知派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撞向了叛徒的脑袋,叛徒的头猛地磕上墙壁,整个人软软地从沿着墙壁滑了下去,没了气。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王铭臣没有来得及反应,警卫没有来得及阻拦。徐念汝面色一沉,直接夺过警卫手里的枪,一脚踩上了那个新知派的胸口,用枪口抵住了那人的额头。那人有气无力地笑了起来,喉咙里的声音含混不清,但说出的话语却令人惊心:
      “我……为新的世界而生,我为……新的知识……而活。我愿意化为……野草,点燃世间一切不平、欺凌……与……剥削……新知万岁!”
      砰!
      枪声响起,接着又是几声同样的枪响,被鲜血黏连的宣言和墙角的几具尸体一起陷入了静默。

      ·红
      东街的十字路口是整个都会最繁忙的所在,这里一头连着租界的辖区,一头通向政府的洋楼,一头接上的是出海码头,还有一头则与西街串联着,中间延伸出血管一般复杂的分叉。这与西街串联的主干道,最东头是一座传教士修建起来的尖顶教堂,最西头是都会细民巷的老砖墙,其间高的、矮的、土的、洋的、新的、旧的,几乎无所不有,一路走去像个挂满了照片的长廊子,能轻松地把时间推拉个百余年呈现在行人眼前。
      都会的人就在这个滑稽的长廊子里穿梭着,辛苦地运行这个庞大的机器。
      秋实在人伢子那里找了个卖报的活计,平日里就挎着自己的蓝色布包在这条道上东头西头地来回跑。这条路上识字有钱的人多,报纸卖得快,不到天黑他就能卖光手里的三四种报纸,早早地回家照看弟弟妹妹。除了卖报,他还常常卖些香烟、糖果的小物件,多挣些零花的小钱。时间久了周围巡查的警察也见他脸熟。他嘴甜,跑腿麻利,不给巡查的添麻烦,还会懂事地给警察们塞香烟,这些大人也就对他在眼皮子底下做买卖睁一眼闭一只眼。
      天还没亮全时,街上已经有人开始奔走,都会这些日子不太平,大人们转得快,秋实也提早了半个钟头就去领了报纸,站在十字路口边上叫卖。
      这个路口是谢泓渊去保密局办公楼的必经之路,所以他也爱每天都照顾秋实的生意,往往一个人就买上三四份,拿去分给没有买报习惯的文员们。
      “先生,看看今天的报纸吧,您看这上面可有前线最新的战果呢!”秋实殷勤地从包里掏出几张新报纸,小跑着向面前的男人推销着,“这可是人人都关心的大事儿呢,您也看看?”
      谢泓渊瞥了一眼身边努力想跟上自己的小孩,放缓了脚步,兴致缺缺地问:“今日的报纸有紫山香烟的广告画吗?”
      秋实眼珠子转了转,笑容灿烂,手里动作不停地在包里翻找了一阵:“先生,您记错了,不是紫山香烟,是金山香烟的广告画最好看!”说着,把一张花里胡哨的纸递了过来,还掏出了包烫着金箔贴花的香烟,“您看,要不烟和报纸您都来一份?”
      “行,都来一份吧。”谢泓渊接过报纸,顺手把香烟塞进了自己的外衣口袋。他抬起头时,秋实已经麻利地奔向了另一个看上去衣冠楚楚的行人,腰间蓝色布包上挂着的花型平安符跟着小孩的脚步一颠一颠,像一串铃铛。

      走进了办公楼,谢泓渊把手里多的报纸交给了恰巧碰上的小胡,他没有直奔三楼的轮值办公室,而是先去了二楼自己的办公间。他进门后从兜里拿出了新买的香烟,用杯子里昨天没有喝完的茶水沾湿了贴花,再小心揭开了那层薄薄的金箔,看到了金箔背后的一行小字:
      药失,檀木未显,石潭恐露,速退。
      捏着香烟盒子的手缓缓握紧,手里柔软的香烟也变了形,他沉默地将金箔贴回了香烟盒最外层的封口纸,再将封口纸拆开,揉碎了丢进废纸篓。水迹干了之后那行字会消失,所以他不必再费力地烧毁证据惹人怀疑。
      他心情很糟,顺手把盒子里最皱的一支烟点了,却没有吸,只夹在手指间,等它慢慢燃尽。保密局能截获到药品在印书局交接的消息是意料之外,但消息不是他的小组截获,在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他冒着风险用钢笔向联系印书局的戚桓平递了消息,希望能够有所补救。
      接头还是失败了。
      恐怕追查这件事的人会顺着之前情报泄露的线索发现些蛛丝马迹。更何况,徐念汝近期一直盯着科里情报泄露的事情,他很了解自己老师的脾气和手段,她要来查,说不定就能撕开埋在保密局、埋在都会地下的整张大网。
      一旦大网撕破,多年来的经营、上百条地下人员的性命、前线的支援就都毁了。
      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无数人的心血化为灰烬。
      指缝的烫意将他的思绪拉回,一支烟已经燃尽了,烟灰一点点跌落,在地板上留下了一条完整的黑色灰渍。他摸了摸手指被烫得微微发红的痕迹,心中有了主意。

      ·白
      白天的办公室很亮堂,日光从窗户透进来,洒在桌面、椅子和地板上。光线中有一层细小的、毛茸茸的灰尘安静地飘浮着,最后又落进了窗台边的废纸篓里。
      这是王铭臣在保密局工作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进到保密局的牢房,第一次看到行动科的审讯,第一次看到不苟言笑的徐老师露出那样近乎可怖的表情。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恐惧,并不是惧怕鲜血或是刑讯,而是对逐渐靠近的真相的抗拒,不论是自己信任着的同盟的真实运作,还是那个他要找寻的内鬼的真面目,都让他心中有些抗拒。
      但他从来没有质疑过同盟的意志,因为同盟的目标是要救国安民,这是他的信仰。
      他不记得自己那一天是怎样走出的牢房,只记得一双湿润温热的手拉着自己,那双沾了血的手没有一点杀人之后的颤抖,反而很稳,很冷静,像是握惯了枪的老兵。他不记得自己怎样整理完了整场审讯获得的信息,只是放下笔后,那个新知派的眼睛和声音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愿意化为……野草,点燃世间一切不平、欺凌……与……剥削……”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就像一把野火,他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见过。
      “我愿意化为野草,点燃世间一切不平、欺凌与剥削。”
      他念起那个新知派最后的宣言,他知道这句话出自新知学社的成员宣言《野草星火》,但他总觉得这字眼很熟悉,琢磨了很久,才想起那似乎是学生时代自己最喜欢的诗人的代表作品:
      请你用炽热的火焰燃烧我
      燃烧我
      那不愿再瑟缩于奴颜婢膝之下的傲骨
      我没有尖锐的刀枪
      但我不屈的魂灵
      我的小小的魂灵
      是生长在故乡土壤上的野草
      我愿意点燃小小的、不屈的自己
      去照亮
      去燃烧
      去引领
      请你用炽热的火焰燃烧我
      我将奉还一片生生不息的
      广阔的新的树林
      他记得那时候抵抗外敌的战争还没有胜利,他还是一个刚刚进入军校的孩子。自己和谢泓渊在军校课堂上辩论时,对方用这首诗辩倒了自己,意气风发地赢得了那堂课授课先生的肯定。他还记得在军校时两人唯一一次违纪,就是在新年的夜晚跑去了操场,一起读诗,一起畅谈,忘了宿舍的宵禁。他也记得,这首诗坚定了自己心中跟随徐老师、跟随父亲脚步、跟随同盟意志,为天下和自己一样受战争伤害的人创造“新的树林”的志向。
      从前抵御外敌时,他从来没有质疑过同盟的意志,因为同盟的目标是要救国安民,这是他的信仰。
      但他现在突然有些疑惑:如果新知学社和同盟的目标一致,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呢?为什么那些穷途末路的人能够那样坚决地保护自己的宣言,而不是选择活下来呢?
      “我愿意化为……野草,点燃世间一切不平、欺凌……与……剥削……”
      那声音像梦魇,又像一把钥匙,引导着他,这使他想到了一个人。他抬头看向桌面上翻开的名册,怔怔地从一整页名字里找到了那三个他无比熟悉的字。
      谢泓渊。
      谢泓渊。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瘦削的、穿着不合身的灰色军校生服装的少年,少年背出自己喜爱诗篇时的声音像飞鸟的翅膀,骄傲、有力、向着天空。少年对着自己,抬起了右手,指向黑板上一行白色的字迹——那是时论分析课的授课老师突发奇想出的论题:“信仰是否重于生命”。
      “王同学,这首诗歌写的是那些愿意为了拯救祖国而舍弃生命的青年学生,写的更是那些愿意为信仰付出生命的志士。你说一个人没有了生命就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信仰,这个观点是错误的。人们拥有信仰时,就代表人们把这种强烈的向往放在了自己的头顶,那是他们活下去的理由。就像宗教信徒,他们能够为了信仰的教义自律、自苦甚至自杀。为之生,为何不能为之死?”
      “那么请问谢同学,你有信仰吗?”
      “为生民立其命,为万世开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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