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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涌 ...

  •   ·红
      走廊上的吊灯开得不太亮。年轻的科员一只手拿着厚重的土色文件袋,一只手轻轻地叩开了面前的门。办公桌前伏案工作的人放下了手中的钢笔,略显疲态地抬起头来。
      科员走到桌前,递上手中的文件袋,略显机械地说:“这是第五小组今天的内容汇总报告,请您过目,如果没有问题的话请您签字。”
      “好,辛苦你了,小胡。”那人笑了笑,低头将材料细细查看过后没有多言,签下了自己的姓名——只是那支笔似乎被磨损得太过,书写起来有些艰涩。
      接过文件袋的科员冲那人笑了笑,语气变得随意了一些,像是结束了必要程序后从机器变回了人:“都这么晚了,谢组长您还没有回去休息啊。”
      那人的笑容也比刚刚要放松了些:“等戚组长过来我就回去了。”他将钢笔的笔帽盖了回去,手指摩挲了片刻已经失去原有光泽的金属笔身。年轻科员也没有多做停留,再寒暄了几句便退了出去,他还需要将手中签署过的材料提交到科长手里。
      夜幕黑得很低沉,都会建筑的屋顶几乎都隐没在了湿漉漉的夜色中。最后一班电车早已歇业,黄包车夫也在细密曲折的小巷中陷入了酣睡,只有斑斓的霓虹灯牌还花枝招展地闪烁着,陪伴这座永不停止运转的古老的城市,欢娱至死,至死方休。
      保密局灰白色的外墙也在黑夜中沉默,但里面的人还在不分日夜地忙碌着。破译室中的发报机“嘀嘀”地叫嚣,机器面前的人来来去去,伴随着密码本纸页翻动的声音。前线战役的死伤数据,运输军需的上报情况,上级长官的加急指令……讯息顺着电波潮水般地袭来,在耳机中涌动着,经几番破译誊写,又潮水般地向办公楼的各处散去。
      办公桌上的台灯亮得晃眼,将黑夜赶到了窗口之外,但那刺眼的灯光投在钢笔笔身上却只剩下一小团白色的、柔和的光晕,笔身转了转,那团光晕最后停在了笔身末尾,照映着一朵刻上去的暗金色苔花。
      这支钢笔太旧了。
      办公室的门又被叩开,这次的敲门声没有那么谨小慎微。戚桓平推门而入,带进来了一股子都会夜晚的凉意。
      戚桓平一向来得很准时,今天也没有迟。他是第六小组新上任的代理组长,循规蹈矩地吃着自己关系户的馅饼,从不给旁人添麻烦。偶尔送给同僚几件算不得贿赂的小物件,说几句“承蒙照顾”的场面话,和局里众人的关系都还十分融洽。
      “今天的记录已经写好了,这里就交给戚组长了。”谢泓渊简略地交接了手头的工作,便开始将桌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地收回包内。戚桓平走到桌前按交接流程翻看了一遍新到的文件,拿起一叠新电报时手肘不经意碰到了桌面上的墨水盒。
      谢泓渊伸手扶了扶摇摇欲坠的盒子,却没捞住被墨水盒推下桌面的笔。
      吧嗒。
      戚桓平摸摸鼻子,有点尴尬地俯身捡起地面上笔盖都被磕得松开的钢笔,惋惜地看着摔弯的鼻尖,把笔帽盖了回去:“抱歉……”
      “没关系,它本来就快要坏了,我正好过些天去细民巷听书时能换支新的。”谢泓渊看着面前手足无措的后辈和后辈手里的钢笔,用轻松的安抚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戚桓平眨了眨眼,更觉得过意不去,转头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支自己的笔,递给了谢泓渊:“细民巷的铺子这阵子关了好几个,恐怕买不到合适的。这是我前两天托人在租界买的新笔,英华的黑色金属,我没用过,你不嫌弃的话就把这个当成我的赔礼吧。”说着把笔放到了谢泓渊还没来得及收好的笔记本上。谢泓渊低头拿起那支新笔,黑色金属笔身,在灯光下有崭新的光泽,笔身末尾还刻有一朵小小的金色苔花。
      “好,那就谢谢戚组长了,”谢泓渊将笔夹在了内页里,又将本子放回自己的公文包内,“旧的钢笔也确实应当换掉了。”

      离开轮值办公室,谢泓渊经过三楼楼梯口的科长办公室时,正好碰到了从里面出来的、刚刚来拿电报的科员小胡。门被带上前,谢泓渊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里面。
      “谢组长好。”小胡主动问好,表情显然要比刚刚更雀跃一些,显露出了些二十出头该有的生气,看上去应该是交完差能回去睡一觉了。
      谢泓渊是情报科上下公认的好脾气。他常常承担带新来科员的职务,新来没几个月的小胡对他十分亲近。虽然是徐科长最信任的学生,他人前没架子,背后除了徐科长这个老师外也没什么背景,待人随和,似乎和谁都谈得来。
      “你好。”王铭臣同一起下楼的小胡闲聊了起来,“你每天这么拿着文件全科跑,真是辛苦了。”
      小胡咧着嘴笑道:“这是我的工作嘛,谢组长您太客气了。其实您的工作要比我们的重要多了,也辛苦多了。”
      “最近前线情况不好,徐科长才是最辛苦的那一个。我们几个组都还能轮一轮班,她已经在这里忙了快半个月了。”谢泓渊说着,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往徐念汝身上带了带,小胡也不出所料地接着话茬说了下去:“确实如此啊……徐科长这半个月以来每天只能在办公室里住着,几乎没见她回过家。不过我看徐科长叫了王组长过去,估计王组长能为她分分忧。”
      说着,两人正好到了一楼,谢泓渊用道别结束了和小胡的闲谈,看着他拐进了右面的第二间文员室。
      “……”
      短暂地愣了愣,谢泓渊走出了保密局的大门。深夜的都会从紧闭窗户往外看是一潭光影斑驳的静水,但走近它,才能听到静谧之下穿梭于洪流间的风声。
      谢泓渊紧了紧身上的制服,这个季节的都会,还是很冷。
      让人如坠冰窟。

      ·白
      “报告徐科长,今日加急电报无,一级电报四封,二级电报十封……以上为情报科第五小组工作汇总报告,组长谢泓渊已确认,无误。”年轻的科员将手中打开的文件交给了面前的女人,这是他今天下班前的最后一个工作,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手里沉甸甸的纸张被接过,但他还是不敢把头抬起来,只保持着自己站直颔首的姿势,像根木头——如果木头的手心也会出汗的话。
      一阵纸业翻动声后,女人才终于答了句:“没什么问题,你出去吧。”
      年轻科员也不敢松懈,谨慎地向女人和一边的王组长再次颔首后,才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地带上,扣紧。
      虽然年轻科员才来工作没几个月,却也听着一起做文书工作的前辈们教了不少经验之谈,知道最后一件工作最不能怠慢。文书科员一天之中的最后一件工作是将各个组的工作整合、确认后提交给科长审查。这个工作听着简单,不过是上楼下楼地跑跑腿,但于他而言,站在那个令全局上下都胆寒的徐科长面前,就已经是莫大的煎熬了。他来这儿工作晚,没有真正见过徐科长的手腕,但也在偷懒摸闲时听过些她从前“清洗”、“杀人”的风言风语,再加上徐科长从来都雷厉风行,不苟言笑,他就更不敢在现在这种非常时期触霉头了。
      至于另一位王组长,他不太熟识,只知道来头很大,也是徐科长以前在军校任教时的学生,深得徐科长信任。听一起工作的小姑娘说,王组长和谢组长两个人在军校时是同窗,一起在徐科长麾下工作的时间也长,按道理说应当有些升官路上的冲突,但关系却意外的好,几乎是形影不离。
      年轻科员还没在脑子里缕清这段说辞,转过身来就看到了身后不远处刚刚走出轮值办公室的谢泓渊。看着谢泓渊温和的神色,他想,也许是谢组长脾气太好的缘故吧。

      “老师,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王铭臣站在办公桌旁听完了年轻科员的汇报。他很清楚自己的老师——同时也是自己上级的徐念汝的脾性,深夜召回,这绝对不是一次普通的闲话家常。
      平日里一根头发丝都不乱的徐念汝此时没能把脸上的疲惫掩盖得很到位,她放下了手里的文件,看向面前这个自己最信任的学生,简单明了地道出了原因:“我们的情报又泄露了出去。”
      徐念汝说的这句话在王铭臣的意料之内。
      国家以万千性命为代价惨胜了来势凶猛的入侵者后,许诺的太平盛世并没有如期而至,和谈崩溃,幻想破灭,国内抵抗侵略的两股武装力量救国同盟和新知学社再次把枪口对准了彼此,关起门来用拳头要论出个你死我活。
      前线不容乐观,后方也不得太平。如果说军队是拳头,指挥中心就是指示拳头运动的大脑。往哪打,怎么打,打多重,都是重要的决策。而连接大脑与躯干,输送一条条命令的媒介,就是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情报科。两军阵后的情报较量虽然见不到鲜血,听不到枪响,身为战士的情报工作人员甚至永远不能知道电波那头的对手是谁,但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情报即生命。
      泄露情报,就是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对方的白刃下。
      “新知学社不可能破译我们再次更新过的密本和密表,至少不会这么快。”徐念汝声音放得很沉,眼神中刀子一般的锋芒却越来越锐利。
      王铭臣接着徐念汝的话头说了下去:“老师是说内鬼?近期我们在前线连连遭遇重创,对方目前的技术水平根本不可能短期内破译我们的密本密表。我们的计划多次被泄露,只会是内鬼在向他们传递情报……我希望老师能让我去查清内鬼是谁。”
      徐念汝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叠已经准备好的名册递给了王铭臣:“我正有此意。前几天我们的人截获了那边一次药品交接的消息,明天行动科会实施抓捕。你就从这个案子入手,探一探内鬼的底细。”
      “是。”
      “这次情况紧急,上级也下了最后通牒,我们没有更多时间耗下去了。这次重启‘清洗’必须彻底,上级希望你能单独行动,以免打草惊蛇。”
      这是一道沉重的命令,王铭臣很清楚“清洗”的分量。这个词在十多年前被徐念汝亲手创造,但后来也被上级所禁止,是万不得已时才会使用的非常手段。而现在,上级将这个任务交给他,将这个词交给创造者的学生,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接过名册,他本想翻开确认一遍,却在第一页看到了谢泓渊的名字。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就开口质疑:
      “老师,泓渊他是您最优秀的学生,他怎么可能……”
      “他有这个可能。”
      徐念汝打断了王铭臣的询问,她抬头看向面前这块还被保护在自己羽翼下的璞玉,好像透过这张年轻而熟悉的面庞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悠远记忆中的那位故人,看到了那个让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错误。她还记得故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那句淹没在炮声中的、留有遗憾的嘱咐——
      “不要相信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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