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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铁匣之外 ...

  •   #003访谈记录
      访谈人物——曾用代号:金雀 资料不可公开 保密等级:秘密

      在被拖上游行车前,我挣脱了那两个抓住我肩膀的女学生,踉跄了几步才攥住了忆君的手。我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她的脸,眼神里的痛惜像每一个将要骨肉分离的母亲。忆君那时候刚刚11岁,但她很聪明,我知道她能看懂我的意思。
      “ 别忘了那个铁匣子。”

      离开都会过后的十年里,我都生活在常老安排的学社控制区里。我还记得离开都会的那一年,那时候我原本是要为父亲的前途出卖一生的商品。从家里逃跑时我用剪刀剪下了长长的头发,丢掉了精美的衣裙——那是闺秀们知书达礼的标记,我已经不需要了。唯一一个被我从家里带出来的贵重东西,是放在父亲书房里的那一箱药品。
      那一年,我刚刚17岁。
      同我一起离开都会的还有那位曾有过几面之缘的长官谢先生,那一年,他28岁。
      不如说,我应当是在那条小小的渡船上和他第一次相遇。

      学社控制区的生活需要自食其力,我本还是个学生,所以就被组织安排到了学校,毕业之后又顺利地进了学社的医院。或许是因为常年浸淫在家庭的药材生意里、又厌烦极了父亲身上的铜臭气,我对治病救人的事更为热心。因为平时在控制区医院里的工作完成得很不错,领导还分派我参与了多次支援前线的卫生任务。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直面枪林弹雨。
      而所有战争都彻底结束的那一年,我23岁。
      是早就应该成家的年纪。
      领导常常会给医院里年纪合适的青年男女牵线搭桥,但我在医院工作了一两年后就长期参与支援前线的任务,一走就常常是一年半载,实在没有考虑终身大事的精力。等战争结束,身边曾经熟识的同龄人似乎都已经家庭美满,也少有前辈会为我这样过了年纪、又常常在外奔波的人介绍结婚对象,更何况我的身世一直就摆在那里——一个投靠了同盟的都会商行老板的女儿。
      我就这么一个人生活着,也乐得安宁。
      直到有一天我在医院里遇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是我在前线救治过的一名战士,那时候他在一场战斗中失去了左臂,被战友送到卫生队所在的营地时,他虚弱得就还剩了一口气。我在前线见过许多许多比他伤势还要惨烈的伤员,但却从没见过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保持着乐观过头的笑容的愣头青。这让许多前辈都暗暗可惜:这小伙子不仅炸没了手臂,还炸坏了脑子。又因为他的那张病床在我负责的区域里,夜里值班时我们偶尔还会闲谈几句,所以我对这个人的印象很深。
      再度相见,是在医院体检的诊室里。
      他露出那个从没变过的傻笑,乐呵呵地说自己从队伍里退了下来,想去矿场找份养活自己的活计。
      我们慢慢地变得熟悉,顺其自然地就走到了一起。我们都过了急着要成家的好年纪,我们的工作也都并不是能够轻易攒起积蓄的活计,于是结婚的事情就这么搁置了下去。我其实从来都不在意他的残疾,但他似乎与那条空荡荡的左臂赌上了一口气,工作越来越拼命。我想他或许也在意我的身世,但他关注的和旁人不同——他只是想给我办一场像样的婚礼。
      矿场坍塌的消息传到医院时,我正在翻看那天的就诊簿。我不记得那时候我做了什么反应,只记得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我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 ……你再说一遍。”
      “ 郑医生,矿场那边说,矿井里的人恐怕都……”
      啪。
      是我手里厚厚的就诊簿摔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走了以后,我才发觉自己已经怀了孕。
      那一年,我27岁。
      我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才好。在医院找到堕胎的药品对我来说很容易,但我却鬼使神差地想要把孩子留下。我很清楚这个孩子如果在出生时没有父亲,他这一生会背负怎样的骂名,但是我想把他生下来。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又是在医院,我碰到了许多年没有见过面的谢先生。
      他是来医院取药的,治的是哮喘病。
      我才知道他在战争结束过后,辗转了许多学校,最后在这座城市的大学里做了管理图书的教师。我与他寒暄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在无意中提起配偶时,记忆中应该已经快要不惑的他却愣怔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笑道:“ 我没有成家。”
      几乎是一瞬间,我回想起了十年前在那场酒会上的 “相亲” 。我回想起了另一个和谢先生一样年纪的青年,回想起了无意间张望时,谢先生与那个人相处时的表情。
      于是我也笑了笑:“ 我也没有成家。”

      我与谢先生在两个月过后领了结婚的证件。许多人对我们年龄的不般配感到惊异,也有许多人在知道了我们同样来自都会过后,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嫌恶表情。我才明白,无论自己作为医生救过多少人,对着学社的旗帜发过多少誓,我身上的标签永远不会从别人的眼里撕下,它永远像跗骨之蛆一般的如影随形。但谢先生对此并不在意,这让我对他抱有更深的歉意。他总是在我顾虑的时候,摘下眼镜,温和地笑着:“ 我们只是帮了彼此一个忙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信任这个人,或许是因为十多年前常老先生说 “石潭” 是都会里唯一可以永远相信的影子,也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是同一类人——都在为了某种飘渺无依的东西坚持着活下去。
      我们的生活很融洽,即便我们在夜晚时会谨慎地共处一室,我也能够感受到他依旧体贴地与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在孩子出生过后我以照顾孩子的名义搬到了另一个房间去,起名时他说一切由我决定,我想了很久,抱起那个小小的新生命,轻声说道:“ 忆君,就叫忆君吧。”
      温柔地注视着孩子的谢先生听到这两个字时眼神恍惚了片刻,像是从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更为久远的身影。
      他说:“ 嗯,就叫忆君。”

      忆君5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那个青年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我猜想那或许是谢先生的学生,但又觉得奇怪——很少有人会愿意接触我们这样怪诞的家庭,也很少有人会受到谢先生本人的邀请。等到介绍时我才知道,这个青年是从前组织在都会的联络员,是常老先生最小的得力助手。青年笑得很开朗,见到我时也微微一惊:“ 慧瑛姐,你不记得我啦?我是秋实啊。”
      酒过几巡,秋实才郑重其事地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方小小的铁匣,交给了谢先生。秋实说着说着语气里满是惋惜:“ 这是当年泓渊哥你离开都会的时候,铭臣哥交给我的东西。他说他知道我能够联络到你。我当时被吓得不轻。但是他说他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让我在某天见到你时,把东西转交给你。只是没想到我们过了这么多年才在这里再次见面。前些天我在街上遇到你之后,一回家我就想起了这件事情,今天到你家里来,也是想把这个嘱托好好地交给你。”
      “ 他……他之后过得怎么样?” 谢先生接过匣子时,声音微微有些发抖。我站在谢先生身旁,想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却又觉得这个动作太过无力又多余。
      “ 铭臣哥……” 秋实愣了一瞬,才慢慢低下了头,“ 就在你们离开都会的那天晚上,你以前的公寓起了一场大火。第二天报社放出的消息,说是一直潜伏在同盟里的内鬼被抓住了行踪,畏罪……自……自杀……”
      “ ……”
      “ 报纸上说,那个放火自杀的,就是他。”
      我听到铁质的物件落在地上的声音,但我们没有人蹲下身子把那方匣子捡起。坐在一旁的忆君听到声音,从谢先生给她准备的书本里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最后是她把那方匣子捡起,放回了谢先生手里。
      那天晚上我哄着忆君睡下过后,听到了隔壁房间有些异常的声音,像是坏了的风箱,又像是压抑的呜咽。我睡不着。过了很久,才听到谢先生的声音艰难地响起:“ 慧瑛,能麻烦你帮我找找药瓶吗,我的哮喘犯病了。”

      那天过后,我们都没再提起那方铁匣子。我从来没有问过那里面究竟放了些什么,也没再在家里见过它。直到这次动乱发生。
      这一年,忆君11岁。
      疯狂的学生席卷了整座城市,他们高喊着激昂的口号,宣扬着砸碎一切的光荣誓言。孕育了他们的学校就是动乱开始的第一个众矢之的。在谢先生被狂欢一般的学生抓走的前一晚,他对我和忆君说,铁匣子被他藏在了学校图书馆最里面一间的仓库的南墙里。
      他说,如果他在这次动乱里没能挺过去,我们一定要去取回那方铁匣子。
      但是不要把匣子和他葬在一起。
      第二天谢先生没有回来。第三天也是。我小心翼翼地出门找了很久,才在街角的巷子里找到他。他的右腿已经断了,身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伤口。他看到我时像是松了一口气,语气与从前一样温和而得体:“ 抱歉,我实在没能支撑着走回去。”

      而今天,那些人终于找到了我。
      我再眷恋地握了握忆君的双手,还没等诀别的眼泪落下,那两个女学生再次钳住了我的肩膀,狠狠地把我拖了出去。
      我看着坐在脏乱的屋子里的忆君一点点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最终把眼泪收了回去。
      我仰起头,看着原本晴朗的天空被火光映得无比妖异。
      我穷尽一生,也没能走出那座都会的阴影。
      或许是因为,我的骨子里仍然保留着那份耳濡目染而来的、可恶的傲气。
      于是我骄傲地仰起头,在唾骂声中骄傲地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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