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白》一晚西粥

10、礼物

　　#002访谈记录
　　访谈人物——代号：竹叶 资料不可公开 保密等级：机密

　　王太太是在王先生捐躯的第二年离世的。
　　那时候我正在军校任职，是在她的送别仪式当天才收到了李家的邀请，准确地说，更像是上级下达的命令。我原本没有任何被邀请的资格——即便我的父亲曾是同盟的高级军官，在我进入保密局工作不久，他的部队就在前线失去了消息。没有根基，没有可以依靠的家庭，我只不过靠着一点微不足道的意志才扎根于都会之中。
　　但我却接到了李家的邀请。
　　或许是时候支付上次援助的报酬了。我这样想着。
　　商人之道罢了。

　　直到我和那个孩子一起站在军校分配给我的公寓门口时，我才转过头看向那个提着行李、表情茫然的孩子：“ 你……” 我想说些什么，但斟酌了许久都还是无法开口，最后只问了一句：“ 你饿了吗？”
　　男孩摇了摇头，似乎像是想对我露出一个笑容，但却笑得很勉强。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是在我第一次被王先生邀请到家中作客时，那是一次前线大捷后的庆功酒——我和陈煦在王先生的指导下破译了敌方的部署，为前线争取到了以弱胜强的契机。王太太是一位名门淑女，为人有礼更不失热情，与王先生是一对众口称赞的璧人。他们的孩子那时刚刚六七岁，笑容像冬日里的太阳。虽然我不像陈煦那般能够与这个孩子相处得很融洽，但这些年下来，我们还算熟悉。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孩子会交由我抚养。
　　李家的家主也没有想到自己最疼爱的长女留下的最后一封遗书，是要将骤然失去双亲的幼子交给一个外人抚养——一个满手鲜血、苟延残喘的外人。但那位两鬓斑白的李先生选择了尊重逝者的遗愿，或许是出于对长女的疼爱，也或许是有其他更复杂的考量。
　　就这样，我从送别仪式回到公寓时，身后已经跟着这个孩子了。
　　可我实在不懂得如何应付小孩。
　　不如说，我实在不想应付其他人。从保密局调离过后，除去必要的工作，我几乎没有与任何人有过联络或交流。刚刚开始的执教工作对于我来说并不轻松，这样的繁忙能够填满安静的公寓，让我不去刻意回忆某些事情或念头。
　　我答应了他，我会过新的生活，我会好好地活下去。
　　等我打开公寓的大门往里走去时，身后那个稚嫩的声音才脆生生地响起：“ 谢谢您。”

　　或许是失去了双亲的原因，这个孩子刚刚来到我这里时总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对着他带来的照片出神。我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有时在房间门口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那些原本已经平静下来、封存沉底的疯狂情绪会像潮水一样地把我淹没。
　　那个背影就好像在说，我就是这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
　　而终于有一天，我流泪的声音惊动了这个孩子。他放下了手里的照片，走到我的身边，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拥抱。
　　从那天开始，他找回了从前那阳光一般温暖的笑容。
　　从那天开始，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生活的真正转折。

　　王先生与王太太的教导很成功，让他在那样殷实的家庭里没有染上一点纨绔的恶习，反而有着更加坚定、甚至执拗的个性。与其说是璞玉，倒不如说他已经是一块剔透的水晶。我不懂得如何照顾孩子，我也没有能力给他更舒适的生活，但我会本能地尽全力保护他——这或许就是我能够给他的一切。
　　如果他是水晶，我愿意成为保护他免受侵蚀的原石。
　　在军校和我共事的一位老教师对我态度很温和，仿佛从来没有听过什么传闻，只是把我当做一个不善与人交往的晚辈照拂，在照顾孩子的事情上她也十分乐于给我建议。有时她还会打趣，说我恐怕是整所学校里最溺爱孩子的母亲。
　　我只是笑了笑，说那只是自家亲戚的孩子而已。

　　他选择进入军校学习的那一年，我做了两件几乎算得上惊世骇俗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我和李家的家主大吵了一架。
　　李家家主不愿意这个孩子再去走上那样凶险的道路，老人希望自己的外孙能够留学西洋，在学成归来过后帮助李家经营生意。而我选择支持他自己的想法。矛盾并不是一触即发，但却僵持了很久。谁都没有想到一个无根无基的外人敢这样挑衅李家的决定，就像当年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外人接过了那封沉重的遗书。
　　最后，他自己和老人谈了一整天，最终让李家松了口。
　　而第二件事情，与一只摆放在租界商铺的玻璃橱窗里的玩偶有关。
　　他进入军校过后的那一年，我在学校里听到了一些私下流传于学生之间的、关于他身世的风言风语。一些言辞是猜想，一些言辞是同情，还有一些满是恶意。我想起那位老教师曾经谈过的她自己的育儿经，虽然不太理解，但我想，大致就是要让孩子明白自己受到了关心。于是在他生日那天，我到租界找了很久，最终用积攒起来的薪水买下了那家玩偶商铺里最大的熊玩偶。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将那只和我差不多高的玩偶搬回公寓时，他脸上呆呆的表情。
　　“ 生日快乐，这是礼物。”
　　我把那只精美的、系着蓝色领巾的熊玩偶放到了他的房间里，放下过后，我才发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他低着头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然后扑到了我的怀里。
　　那个稚嫩的、有点颤抖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 谢谢您。”

　　我想，该说谢谢的，应该是我。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