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镜》嘟嘟的小马达

58、故事二

　　如果有人面带同情地问我，你这一生历经磨难，一定很苦吧，我会告诉他，其实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苦。
　　究竟是什么让我变成了现在这样呢？我不知道。
　　在别人眼里，我永远善良、可爱、温柔、光鲜亮丽，只有我知道自己，腐烂、肮脏、龌龊，在最黑暗的角落里企盼光明。

　　我叫连城，一个被捕的鲛人。
　　我从十岁起就住在监狱里，除了两只老鼠以外，我没有其他的朋友。
　　我喜欢倒提着老鼠的尾巴，看它左摇右晃上不去又下不来的样子。老鼠叫的时候，声音很像里屋妈妈被那些男人欺负的声音。
　　他们总用最恶毒的骂女人的话来辱骂我的妈妈，但我知道，我的妈妈不是个坏人。
　　她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也有爱他的丈夫。他们常常一起做饭，爸爸掌勺，妈妈帮工，两人相识一笑的时候，就有彩虹泡泡不停地在二人眼神相接处冒出来。但这一切都在大战爆发，鲛人全族被捕，沦为人类的下等玩物之后全变了。
　　在牢房里，我不怕老鼠，但我害怕蟑螂，老鼠可以轻易地发现他们，而蟑螂则小许多，它们会把我的身上咬的都是红斑。他们的生命力很顽强，打不死一样，还会装死似的一动不动，等到有了一线机会就奔走逃命。

　　我在那个潮湿而暗无天日的监牢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那段时间，我没有一天不在咒骂通灵国的统治者，是他们，毁了我们的家园，毁了我的家庭，毁了我。
　　如果没有他们，我本可以在南海三百万平方公里的海域中，和小伙伴们玩耍，在明亮的教室里听老师给我们讲故事，教授鲛人族的知识。
　　然而，我在牢狱里学到的，就只能是几句有限的脏话和苟且偷生、曲意逢迎的技巧。

　　那时，妈妈已经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是把我送走的愿望。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妈妈不知道买通了哪个守门的侍卫，于是我逃出来了。

　　临走前，妈妈对我说，出去后找个地方藏起来，等风平浪静了，就过平静日子。
　　我问，妈妈，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妈妈泫然泣下，哭道，你一个人要坚强，一定要活下去，过平静的日子，你活着，妈妈就活着。
　　然后，我就被她不由分说地推了出去。
　　我再也没有见到妈妈。
　　其实那时候妈妈嘱咐我的时候，我还在想，我这样的人，还怎么过平静日子呢。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骗。
　　我决定从今以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虽然我知道说谎是个可耻的，但又一想，隐瞒应该不算骗吧。
　　再后来，我意识到，有时候不说真话就是在说假话了。但我就是这么做了。
　　我害怕人家的笑话，害怕人家不友善的目光，害怕人家的“特殊”对待。
　　害怕那些人嘴里说着，我同情你，我理解你，暗地里却把你区别对待。
　　所以我卑鄙地隐瞒了这一切。

　　然后我就重塑了一个新的我，一个天真无邪善良可爱的我，并用这个虚假但讨人喜欢的我继续活了下去。
　　我遇到了宋酒儿姐姐，她带我走出困境。我遇到了典羹，他把我引向美好。

　　我有一种错觉，我好像又能对生活充满希望了，我好像已经彻底摆脱从前那段经历从前那个我了。
　　可是午夜梦回时，偶然的惊醒，眼角莫名其妙就流出来的眼泪，还是提醒着我，你是曾入深渊的人，你已染上黑暗的痕迹，你逃不掉了。
　　我就在这极度的美好和极度的黑暗，极度的希望与极度的悲伤中徘徊着。

　　我悲哀地发现，即使走出监狱，我仍旧是苟且偷生。
　　只不过这次不是□□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我也悲哀地意识到，深渊给我的烙印，将伴随我走过这一整个人生。

　　也常有人看到我满身的伤疤，就带着同情的眼光问我说，你这么苦，一定想过死吧。
　　可是他们都想错了，这世界这么好，直到现在我都没想死。
　　如果我是个较真儿的人，受不了尊严的一丝丝玷污，那我被捕的第一天就死去了。可我不是，我毁了那些理想中的美好形象，即使满身都是不堪的记忆，我还是像只蟑螂一样活下去。

　　我现在只是想着，习惯了就好吧。
　　如果习惯不了，那逃避就好了吧。
　　如果逃避不了……那就这样折磨着我也好了吧，反正我是不会死的，我绝不会死的。
　　我要顽强地活下去，连带着母亲，把两份生命，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