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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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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别
当日,柯令安就在天师的作法之下用通灵石将皇帝的病转渡到了自己身上。
他本身因为那时候明真曾吸过他的精气,再加上后来与她的相恋相处,人妖气血不合,已经元气大伤,不日就病逝了。
他担心明真会作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所以大喜的那一晚在酒里放了七日醉。
皇帝还在等明真带来奇迹,他始终没有放弃那梦寐以求的元神珠,他始终不相信柯令安会这样甘心为他而死。而明真终于没有来,可柯令安却为他带来了另一种奇迹,心灵的奇迹。
从病重到病逝,短短的几天,承受了诸多折磨,他始终平静安祥,眼波始终空明澄澈如秋水长天,不曾怨恨,亦不曾后悔。
他死了,皇帝才会相信明真没有能力起死回生,更不能令人长生不老,而皇帝保住了性命,自然也不会为难他的家人再伤及无辜。
天师在他的遗体前叹息,你曾在大殿上当着众人坦然说,你只是凡心未净的平凡人,而今日我才明白你的凡心也是一颗佛心,明净慈悲。
当明真知道时,这一世木已成舟。
一掊净土掩长恨。
明真打散了漫天黄土,掀起了棺盖,棺中人沉睡如昨,只是没有了呼吸。明真来不及伤悲,来不及思考,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救他,不惜一切,一定要救活他!
明真以法力激活了他的心跳,促进了他的血流,将自己的精气源源输入他的经骸百脉,令安轻轻呻吟了一声,一缕鲜血流下了他霜色冰紫的唇角。
“令安,令安。”明真声声呼唤,急切而不安,悲伤而期待。
睫毛轻颤,轻颤,终于睁开了眼睛,明真的泪水簌簌落入了他迷朦的眸子,她的声音哽咽不成句子,但令安还是听清楚了,她说:“我说过我活一千年,你就得陪我一千年,我活一万年,你就得陪我一万年,我活千万年,你也只好陪我千万年了,你休想逃走!”
痛,真的很痛,四肢百骸,都是撕裂扭磨的剧痛,但他仍然笑了,笑着点头。
明真,我已死过一回。死后的感觉是一片空茫,看不到你的容颜,听不到你的声音,感觉不到你的气息,什么都没有。所以,无论多么辛苦,我还是想和你一起活下去,共度晨昏,共享悲喜,我不忍你再为我落泪,虽然你落泪的样子依然很美,却美得叫我心碎。
仿佛又回到到了以前那些欢乐的日子,然而幸福总是比磨难短暂。
明真虽然留住了令安的生命,却留不住他的健康和活力,她用尽了一切方法,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虽然柯令安什么也不说,每天很乖的吃药,很努力的把她做的各种药膳补品吃下去,很开心的做着每一件事情。而她也把所有的担忧心痛藏再他看不见的角落,一如往常一样无忧无虑的样子,可是表面上的平静却越来越稀薄,因为令安已经越来越没有办法控制和压抑在自己身上肆虐的病魔和痛楚。
她可以装做看不到他一夜夜痛得无法入眠,死死扣着床栏却不肯发出声音,清晨,她跪在床前,细细的去擦拭栏杆上深深陷进去的指印里他指尖破碎残留的血迹。
她可以装做看不到每一次她离开后,他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吐的呕心掏肺,然后她乘他难得休息时,跋山涉水去找更好的大夫更好的厨师,虔诚的学习。
她可以装做看不到他跟她说话、对她微笑、与她共处时,一次次低下头去,将涌上咽喉的血悄悄咽回去,而她便努力的保持容色不变,如果他要她安心他才放心的话,她也可以为了他放心而装出无知安心的样子,一直到装不下去。
她收起了屋子里所有的镜子,她不希望他看见自己瘦骨支离,一天天失去颜色,而他的每一分消瘦,每一分苍白却象凌迟一样一点点剜进了她的心里。
明真去找了那个很老很老的前辈,那是一株千年的柳树精。明真问她,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他。
柳树精只是摇头,“没有办法了,你虽然用你的妖术救活了他的身体,但并没有救活他的命。他的病本来就已经是绝症,他的身体早就坏死了,你用你的精气硬是拖着他一口气,不让他死。可是你知不知道,人与妖,气血本来就不能相合,健康的人和妖在一起,尚且元神耗损,重则致死。何况他一个油尽灯枯之人?象他这样凭着强烈求生的意念和一口气不断,活着。”她顿了顿,语气中似有不解,似有钦佩,又似有怜悯,“恐怕忍受的苦楚更胜于炼狱。何况,他这样透支他的精神,最后会魂飞魄散,永远消逝,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了,他这又是何苦呢?”
他是何苦,明真知道,因为他答应了他,要陪着她活下去,无论多么辛苦。
可是不甘心啊,不甘心自己竟帮不了他,“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除非……”柳树精沉吟,“除非你能求到佛祖慈悲或者上仙相救。可是上仙的心高高在上,看不到芸芸众生,佛祖的心空无一物,不会管你这个小小的妖精的痴心情爱的。”
“无论如何,只有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的。”
柳树精劝道:“算了吧,梨树,爱就象世人的一生,无论生前多么痴缠深刻,随着死亡也尽归尘土了。那么短暂渺茫,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明真神色清明坚定,“因为没有体会过它的人,不知道它的好。”
要不然红尘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为爱痴狂。
明真在佛前磕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头,头破血流,虔诚如故,没有得到佛祖的一个垂眸;明真一步步爬上泰山的最高峰,七天七夜风雨不动,诚心祈求,没有得到来自天上的一丝回音。
明真掩藏了一身伤痛,隐埋了满心悲怆,她回到了令安的身边,她的眼神依然清澈坚定,她的笑容依旧明媚灿烂,如果佛不垂怜,如果天不相助,那么一切只有靠自己。
柯令安没有问她,这十天十夜她去了哪里,只是默默将她拥抱。
她的脸颊枕在他伶仃突出的肩骨上,沁骨的凉,灼肤的热。他捧起她的脸庞,从她被露水湿润的长发,从她仍然淤青的额头,从她的粘着尘土的眉,从她止不住颤动的眼睑,从她翘挺冰凉的鼻尖,从她弯弯上扬的唇角,吻遍她每一寸被暴日烈晒,霪雨肆淋的肌肤,吻遍她每一个深深浅浅,若有若无的伤口,满怀怜惜,满怀歉疚,满怀爱意,满怀温柔。
那一夜他们就这样相拥而眠,她蜷缩在他的怀里,他枕在她如云长发上,他们十指交握,不说一语,她听着他的心跳,他数着她的呼吸,彼此舔着伤口,彼此珍惜着拥有对方的每一分每一秒,彼此相爱,彼此幸福又彼此悲伤。
皎洁的月光下,他们纯净安静就象两个初生的孩子,连风都不忍吹过。
可时光永远不可能停留在某一刻,要面对的永远无法回避。
柯令安已渐渐不能行走,每一天清晨,她为他梳头,他的乌黑柔亮的头发已经失去了光泽,每一次,她的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可是总还是有万缕千丝的发从梳上落下来,她悄悄的把它们一缕缕藏了起来。
这一天,阳光很好,他微微仰起头,迎接着明丽的阳光,暖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使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上也有了几分生动,长睫分明,光影闪烁,眼瞳剔透如琉璃,明灿辉煌。
“明真,今天我们到河边去弹琴好不好?”他愉快的提议,兴致颇高。
“好。”只要他喜欢。
她先将琴搬到河边,在草地上铺好了软垫,再回到屋内扶他,他试了几次,久病虚软乏力,却是连站也站不起来。他苦涩一笑,明真托住他的腰,施法飞了起来,两人落在琴前,他微微喘息,呼吸已有些艰难。
柯令安落指在弦,琴音清远,声声宛转,他却觉得弦弦沉重,每一次拨动都要费尽全力,终是力气不继,,琴声低哑了下来,若断若续。
明真从背后环住令安,她的双臂托着他的双臂,她的双手握住他的双手,一起挑抹勾拨,琴声再度明澈回响在蓝天白云碧水间。
他忽然全身一僵,他努力保持平缓的语调对明真说道:“明真,你帮我去倒杯水好么?”
明真默然起身,轻手轻脚的将他安置好,才飞身入屋,却在进屋的一霎那立到窗前观望。
令安倒在了软垫上,痛得蜷缩成一团,全身颤抖。她心中刺痛,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他在她怀里不停的痉挛抽搐,咬碎了嘴唇也不能抑制。暗红的血从他的紧抿的唇中不断流下来,滴落在她搂着他肩膀的手臂上,蜿蜒流进了她的衣袖。
他的呼吸异常的急促,单薄的胸膛慌乱起伏,他看着她,目光痛楚,千言万语,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她那么想那么想救他,可是力到指尖却传不出一丝一毫,她那么爱那么爱他,怎么能再增加他的痛苦。她是可以留住他一口气不绝,可是付出的代价是不断的、不断的增加他的痛苦,让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不能!不能!不能!她做不到,她拼命的摇头,泪水纷乱的落在他脸上。
令安想擦去她的泪,几次举手却是徒劳,他只有反握住她的手腕,无意识的用力的在她手腕上捏出了深深的指痕。
“明、真……”他努力说出这两个字,就喘得再不能成声,他深深望着她,痛楚深处依旧是明澈。
“令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次我再也不会答应你,再也不会那么做了。”她镇静了下来,自己擦干了眼泪,没有施展妖力,只是柔柔的替他揉着胸口,“令安,我怕孤独,怕寂寞,怕失去你,害你受了那么多苦。对不起。”
他摇头,明真,你永远不必对我说这三个字,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心甘情愿。
“令安,不要再眷恋了,不要再勉强了。那一天,在坟前,你在心底说的话,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不会哭泣,不会流泪,我不会悲伤,我会静静的送你走。请你一定一定记着我,生生世世,无论多少轮回,我都等你。我相信只要你的心里有我,我的心里有你,天上人间,阴阳生死都不能将我们分离。”
明真凝视着令安,无限柔情眷恋,无限爱意缠绵,无限依依难舍,“令安,记得我。明真,明真,明真,明亮纯真,你的明真。记得我,一树梨花的妖,年年花开,等你。”
令安的呼吸渐渐低弱,他的身体却渐渐平静下来,他望她,却已经看不清她的容颜,但那一颦一笑无须再看,也都已纤毫明了,“明真,留一朵你的花瓣留在我的心里,好么?”
明真将一朵洁白如初雪的梨花花瓣放在他的胸口,却不忍将它印入他的心头。
令安握住她的手,“明真,在我离开的时候,我想带着你给我的纪念。”
他的目光永恒清澈,永恒温柔,永恒坚定。
“明真。”他的呼唤永恒温暖,永恒眷爱,永恒让她不能拒绝。
指尖微一用力,花瓣没入肌肤,没入骨骼,印在他的心口,小小,洁白。
他闭上了眼睛,修长的睫毛覆落,他的魂魄散成点点光的碎片,落在水中,落在树梢,落在风里,终于不可寻觅,消失在这个他们相遇,相识,相知,相许的尘世间。
令安……我等你……明真的呼唤一重重传遍山野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