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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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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离
朝野哗然。
慈悯大师刑场被劫,不,已经不能说是慈悯大师了。皇帝勃然大怒,撤消了当年先帝御赐的法号,他恢复了他的本名,几乎无人知道的本名∶柯令安。
柯家一家被锁拿下狱,在柯令安还是慈悯大师的时候,他的父母家人从来未被允许过见他一面,而在他获罪不知锁踪的时候,皇帝却又想起了用斩不断的亲情血脉联系来束缚他,真是讽刺。
得到消息的时候,柯令安和明真刚到江南。
那一天明真施法从法场上带走了柯令安,呼吸未定,她就抱着他的腰,清清楚楚的告诉他∶她爱他,想跟他在一起永不分离。
他们相拥相吻在盛开的梨花树下。
地老天荒也不过就是身心交融的那一刻。
江南五月,曲苑风荷的横空长廊外细雨如酥。
柯令安倚栏而坐,容颜映水犹清;明真执笔在手,眼角眉梢情意缠绵。
“你不要动啊,动了眉毛就歪了。”明真画一笔,看两眼,一边紧张的嘱咐。
柯令安笑道∶“我并没有动,是你一会仰看,一会左偏着头看,一会右偏着头看,自然每回看出来都不太一样。”
“啊?是么?”明真正了正姿势,一会又皱眉抱怨∶“令安,我觉得你脸颊上再丰润一些会更好看,而且脸色也太苍白了。”说到这里,她笔下一颤,低声道∶“令安,你怪我么?曾经那么自私的做出伤害你的事。”
“我怎么会怪你呢?我知道你不是自私。”明真不解的看着他。他微笑,清暖如春风拂水,“明真是出于本心自然,没有恶念亦没有害人之心。何况,我是自己愿意的,我甘之如饴。”
笔落在桌上,磕然一声,“你早就知道了?”
柯令安摇头,“我不知道,只是有些猜想。我自己的身体,我总有些察觉。”
明真又气又恼又心疼,“傻瓜!那你还不快点逃走,还陪在我的身边,仍然对我那么好,你白痴啊你!”
“我觉得和明真在一起,我很快乐,我为什么要走?何况,明真不是说,我们要在一起永不分离么?我只是个普通人,短短数十年的一生,如果能以这种方式陪伴着你,我也觉得挺好的。”
“好你个头啊!”明真作势很凶的扑过去打他,拳头落在他身上却软绵绵的比抚摩也就重那么一丁点,“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我活一千年,你就得陪我一千年,我活一万年,你就得陪我一万年,我活千万年,你也只好陪我千万年了,知道了么?我不会让你死的。”
柯令安宠溺的抓住她的拳头,“好,好,我知道了。你是妖,我是人,我哪敢跟你斗啊。”
明真紧紧环住他,靠在他的肩头,让他的体温、他的气息将自己包围、天地宁静,只有幸福的脚步在他、在自己的心头走动。
如果不是她听到了那个令刻骨铭心的名字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她真想就此沉醉不复醒。
“你知道么柯令安的全家老老少少都被拿下大狱了。”
“谁是柯令安啊?”
“就是当今陛下的法身啊••••••”
声音从隔壁陆续传来,她悄悄看他,他脸上愉悦的神情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后沉默成了忧郁。
“令安?”她试探的的呼唤他。
“我们回去吧。”她顺从的点了点头。
再回长安,人事皆非。在恢宏壮丽的宫门口,两人依依分手。她是一心要陪他去的,可是天师布下了结界,而且在那样龙脉鼎盛、阳气充沛的地方,于她也很是不利的,她只是个法力一般的小妖,进去会有危险,在他的再三劝阻下,她答应在门口等他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时辰他还不回来,就要去找他。
这次皇帝召见他的地方不是在堂皇的大殿而是在幽静的偏殿,在场的只有天师和皇帝的一个心腹太监。
皇帝靠在软蹋上,显得有些憔悴,他单刀直入问他∶“那天在法场上带走你的女子是谁?”
他平静回答∶“她是我的爱人。”
“如果朕没有猜错的话,她是妖而不是人吧?”
他坦然反问∶“她是妖是人,有什么区别么?”
“自然有区别,如果她是人,朕会祝福你们。”皇帝的语气很诚恳,“毕竟这么多年来你已经为朕牺牲了很多,朕很感激你。”
柯令安淡淡一笑,有些漠然、有些冷峭,皇帝有些被看破伪装的恼羞,但毕竟城府深沉很快收敛了情绪,继续说道∶“可是她是妖,你不会不知道人妖不能相恋。况且人妖殊途,你又怎知她是不是真心待你?”
柯令安还是淡淡的∶“她知我,我知她。我只是爱我所爱而已。”
“那么为了一个妖孽,你忠孝仁义,家国父母都不要了么?”
“陛下言重了。草民只是一介草民。陛下有什么吩咐,请明言。”
皇帝瞳孔一缩,“朕要她的元神珠。”
柯令安一震。
元神珠是诸生灵吸收天地精华修炼的结晶,据说有起死回生,长生不老的功效。但是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从体内凝结取出,否则即使杀了他们也拿不到,而且一旦元神珠被拿走,灵体完全丧失法力很快就会死亡。
柯令安一字字的道∶“那是生灵从懵懂之初经过千百年不懈修炼才炼成的,陛下为了自己长生不死这样不劳而获、戮害生命,不觉得太残忍了么?”
皇帝的脸色变了一变,哑声道∶“你若为朕拿到元神珠,朕除了这个皇位,朕可以满足你任何要求,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美女奇珍宝,应有尽有。”
柯令安的脸上凝了一层寒霜,,“我不稀罕。”
“那你父母兄妹的生命呢?”
柯令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道∶“陛下,你即使杀了我,我也拿不到元神珠。您或许不知道,只有道行在千年以上的妖精才能凝精成,,而她只是几百年的道行。”
皇帝并不尽信。
“天师必然知道这点,也知道千年以上的道行具有的是多么大的法力,如果她有,如果我真的有能力令她自愿拿出元神珠,那么我要她帮忙救出我的家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言下之意就是我根本不用受你的威胁。
天师点头,皇帝脸色阴沉。
只有一个时辰,柯令安悄悄看书架上的沙漏流沙缓慢,手中握的那块通灵石,光滑柔润。
那是他们到江南初,寻访明真的生长地时,在明真的本命树原先生长的地下挖到的,而那棵树早就被明真移走到那个山谷里去了。这种通灵石有一种连通不同生命体,传送精气的作用,正因为如此,明真才能从一株无知无识的梨树而修炼成妖。
明真将它送给了自己,其实当时在拿到它的那一刻他就预感到会有今天。
皇帝已经病入膏肓,无人能医。
他还那么年轻,手中握着全天下的权利,他眷恋着这一切,想活下去想得都快走火入魔了。为了他的病,不知道已经枉死了多少人。他失望了,却不会放弃,他不会这么简单的放过他,放过明真,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残忍的事情,不知道还会伤害多少无辜。
可笑,当初他的父亲选他为他承受灾难,但如何能如愿?他自己的病痛灾难还是得他自己去承受,但冥冥中却似乎总有看不见的某种东西牵引着命运,最终他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他缓缓开口∶“当年先帝和国师都找不到能真正将陛下的灾病转移到我身上来的方法,我只是名义上为陛下消灾罢了。十多年来名不符实,今日我找到了能真正完成这个仪式的关键。”他张开手心,碧绿的石头宝光流转,如有灵性,“只要陛下答应不要为难我的家人和明真,我为陛下死而无憾。”
明真焦虑不安坐在一家可以看得到宫门得茶楼里等着,宫门深闭,门上金黄色铜钮泛着冷耀的光。
明真望眼欲穿,觉得百年也未必慢得过这一时辰。就在一个时辰将至,明真正准备闯宫的时候,沉沉一声重门开启的声音,柯令安终于走了出来,高墙深门,眩目的阳光下,素衣长身,清薄如幻影。
柯令安将一切轻描淡写,明真见他苍白疲倦,亦不忍深究,陪着他远远的在刑部大牢外,看着柯氏一家走出大牢,他的父亲、母亲、哥哥、不曾见过面的妹妹,和其他根本没有机会认识知晓的亲属,一个个蓬头垢面、囚衣赃污,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从他手指的轻颤,感觉到他内心的激荡和悲哀。
人群里,一个妇人忽然深深往他们的方向往过来,一双清丽的眼睛残留着些许往日的美丽,依稀熟悉。他读懂了她眼中的语言∶令安,你在哪里?纵然,十多年咫尺天涯不能相见,母亲的心却永远不能不牵挂自己的孩子。
“令安,你不去见见他们么?”
“相见不如不见。”明真将自己的手压在他的心口,轻柔的说道∶“不,我相信相见必胜过不见。我能感觉到你爱他们,你的父母也爱你。你的眼睛很象你的母亲,一样温柔,一样美好,一样悲伤。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
她的手柔柔软软,手上传来微微的力道,是她全心全意的安抚与分担。他的骨骼秀拔的手覆上她柔若无骨,指与指交缠,掌与掌相贴,温暖交融着温暖∶“明真,有你,我愿足矣。”
明真仰望着他的眼睛,他的泪干涸在眼角,只余水的光,流转,“令安,你的心告诉我,它在哭泣。”
若短暂的相见为了永远的别离,又何必相见?
终于还是没有相见,他们回到了山中的小屋,他们的家。
一起布置了新房,一起贴上了大红喜字,一起挂上了红罗帐,一起点燃了红烛成对。
虫鸣起伏,千叶万声,是自然为他们演奏的喜乐;月华如水,星映澄江,是天地为他们作见证。
令安和明真。
相亲相爱,共结连理。
相扶相持,永生不变。
他们在彼此的眼底找到唯一的自己,在交杯酒的馨香里共同醉去。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红烛昏罗帐。
这个梦好长好长,好美好美,明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才醒来,醒来的时候犹觉得自己满心满身都是甜蜜的,喜悦的,激动的。
一室清寂,香印成灰,墙上的喜字孤零零的红着。令安呢?
跌跌撞撞扑下床来,桌上压着一张纸,一滴烛泪凝在洁白的纸上,象一滴冻结的血。
明真
万水千山,天长地久,望自珍重。你喜乐即是我喜乐。
令安绝笔
每一个她都认得,可每一个她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明真跑出屋子,山长青,水长流,人踪杳然。明真飞向长安,令安,令安,你告诉我,告诉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十丈软红,满城飞絮,山中一觉,世上竟已七日,她得到是令安的死讯。
五月的最后一天,柯令安病故在皇宫。柯父上书皇帝,请求赐还柯令安的遗体。
六月一日,三岁离家的柯令安终于在十七年后重归故里。他走的时候,家中披红挂绿,家人将哭泣压在心底,笑着相送;
他回来的时候,里外一片素白,父母老泪纵横,他半岁的侄子,还不懂生死悲喜,在母亲的怀抱里自乐自笑。
六月二日,明真到来,他已经下葬,冰冷的牌位刚刚供上柯氏祠堂,崭新的漆色在暗沉的房间里刺眼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