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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猎莺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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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虚耳力极佳,为何不练摘叶飞花技?”
一击不中,二击亦不中,裴真望着天边惊叫逃窜的野雁,转身向问话的齐凌翻了个白眼,嘴硬道:“要是山河百技,样样皆精,你们不得嫉妒死我!”
蹲在一边的白泽听到后,大笑一声扑过来,搂着裴真的肩膀,嘲笑道:“听你这口气,倒是比那想做天下首富的褚明欢还大,连个鸟都打不下来,还惦记着山河百技。”
三人推搡玩闹间,一排野雁凌空飞过,不待裴真扒开身上两只聒噪的野鸡,就听见近处一道破空之声逆风直上,三只野雁应声而落。
白泽吹了声口哨,奔过去捡那野雁,齐凌伸手捶了下裴真的肩,损道:“看看,你带我们偷溜出来猎雁,结果那天上的雁子全是季川大哥摘下来的,哈哈哈……”
裴真看季川手里已经拎了四五只雁,心里酸得很,问道:“季川大哥,我怎么记得你昨夜写家书写到三更半夜,今天居然还这么精神?”
“谁说季川大哥写到深夜了?我睡前明明听见他说梦话来着,什么姚月妹妹……”白泽见季川捡了石头要丢他,连忙躲开,“大哥别开玩笑啊,你就算扔片叶子都能削掉我一层皮,谁经得住你的石头啊……”
“姚月妹妹?”裴真好奇,“大哥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送你沉香珠的那个……”
“胡说什么!再问我打你了啊!”季川恼羞成怒,将手里晕死过去的大雁都丢在了裴真身上。
那是德显六年,裴真未满十五,弃了坦荡官业仕途,北上从军。那时北方战事未起,忠业军驻扎在玄冥关外,这帮新兵蛋子们还未经受生死离别,尝尽世间悲苦,他们心中装着一腔热血,满眼都是这北境无垠的天幕与山巅。
裴真与齐白二人自小相识,而季川比他们年长几岁,是在军营里认识的。裴真第一次遇到季川时,见他正被齐凌和白泽逼进帐角盘问,因为齐白二人无意间看见了他贴身挂在脖子里的一颗奇楠沉香珠。碰巧裴真的那串珠子在季川刚来时丢了,加上那季川沉默寡言,刚来的这几日,一有空就一个人躲在营帐里不出来,实在有些可疑。
这人脖子里的那颗珠子,品相与裴真丢的那串极像,齐白二人觉着季川不像是供得起奇楠珠的人,便想上前询问他那颗珠子是不是捡来的。谁知两人刚提到珠子,那季川就冷着脸,将靠近的白泽狠狠推到了地上,齐凌原本便怀疑那季川有可能偷了串子,拆开了卖,这下见他推白泽,更是气不过,上去便是一拳。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白泽见那季川凶悍得很,怕齐凌吃亏,立刻爬起来加入了混战。
当时裴真硬生生挨了季川一脚,才将他们拉开。
后来齐白二人就一直和季川不对付,而季川也从来看不惯这些个世家子弟,连带着裴真也极不受他的待见。季川身手矫健,轻功了得,虽然蛮力上比不过裴真,刀法上比不过齐凌,但一技摘叶飞花使得出神入化,常常害白泽他们在集训时出丑。
几个人相互“戕害”,斗殴度日,每每被上头抓到,便一齐受罚,他们一起举着刀斧上山砍柴,一起担着木桶入关取水,一起被扔到最后一批洗澡,白泽还经常因为脱衣太慢,一滴水都捞不到。
直到两个月后,裴真那串奇楠沉香珠,碰巧被溜出去猎雁的季川找到,齐白二人才被裴真压着,不情不愿地找季川赔罪。
四人从见了面就掐架,到得了空就一起溜出去逐雁猎鹰,才不过三个月。裴真一直好奇,季川为何如此精通摘叶飞花技,起初季川不愿说,后来成了过命的交情,才吐露了一二。
季川家中贫寒,自幼食不果腹,所以从小就跟着野路子去山中猎莺,再通过暗庄高价贩给王公贵族。莺善舞,极灵巧,轻功再好的人也难以抓获,而且莺容易受惊致死,所以猎莺人的手劲与听力是吃饭的本领,季川一手摘叶飞花便是从小猎莺练出来的。大禹民众皆知,莺为珍禽,羽色绚丽,能歌善舞,但随着近百年的大量捕杀,山中野莺已近乎绝迹。而园林饲养的莺,毛色不够鲜亮,繁育也是每况愈下,到如今,即便是世家大户,也是一莺难求。
至于被问到为什么突然跑来从军,季川却含糊其辞。但其实裴真他们三人都隐约猜到了,季川这般拼了命地挣军功,存月资,是喜欢上了一位大户人家的千金。他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荣归故里,想要带那姑娘去最繁华的朝京临海看灯。
季川刚来军营时,一有空便躲在帐里写家书,他写过许多封家书,但都没有寄出去过,一开始,他识字不多,写不出什么东西,所以不愿寄,后来裴齐白三人轮流教他习字,他一有空便写信,但不知为何,后来那些信也没有寄出去。
冬去春来,四人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奔袭,裴真进了先督营控兵,季川入了前锋帐探敌,齐凌去了辎重队断后,白泽留了新兵营训人。
德显九年初,北狄与大禹开战,四人在连天战火中忙得不知晨昏,没人再有心思盯着天上自在的鹰雁。
裴真至今记得,那时霜降,残阳如血,长河孤烟,北狄皇兰军炸了壶凰城南侧的万青峰,活埋了前锋帐三百探骑。裴真和白泽带领先督营奔袭赶到时,万青峰几乎已经夷为平地,八千忠业军一边顶着敌军铁骑的猛攻,一边挖山救人,最后抢出来六十九个活人,里面没有前锋帐副统领季川。
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围攻的皇兰军源源不断地冲上来,到处都是杀红了眼的兵甲,不见天日的红,尸骨成山的血,风刮砾岩的刺耳声响一下惊醒了老裴。
窗外月色朦胧,将屏风上的寒枝衬得格外萧瑟,不知是哪只肥猫吃饱了没事干,居然在挠屋顶的瓦片,老裴拧了拧鼻梁,低眉看了眼,幸好怀里的林前没有被吵醒。老裴小心翼翼地刮开小美人含进嘴角的头发,然后偏头静静地看着他,一时间有些睡不着。
梦里的刀光剑影格外真实,但老裴其实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梦到季川了,或许是因为身边精通摘叶飞花的人物实在太少,又或许是他依旧在逃避人死不能复生这一事实。今夜一场梦境,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里,与林前提起了摘叶飞花技。
老裴习惯性地抬起左臂想看看那条沉香串子,却忘了他如今正装着穷酸落魄户,那串子早在前几天就被他丢在了马车上,轻轻叹了口气,他一边给小美人掖被角,一边想着当年旧事。
德显九年初至十一年末,裴真带头攻下北狄壶凰城,齐凌烧了皇兰四百营帐,白泽斩了敌军三千帅旗,整整三年,忠业军耗尽了北狄王朝最后一丝战力,最终令其俯首称臣。
但三人心知肚明,无论此战输赢,都再也不会有人随他们溜出营帐,痛痛快快地带他们猎雁逐鹰了。
裴真被派去西境前,曾去找过季川放家书的盒子,他记得里面应该塞满了这几年他写的信,但是他拿起那铁盒时,却觉得重量不对,打开来一看,发现里面只躺了两封信,其中一个信封上画了个圈,另一个上面写了个川,却不知为何,都没有写上地址。裴真后来去了募兵帐,想调季川的兵籍记录,无奈当年造册粗陋,只录了他的年岁籍贯,没有详细住址,那两封信便一直被裴真带着。他骗自己,季川家人不知道也好,总还有个念想,总还能盼着他回家。裴真骗了自己很多年,他不愿意去看那两封信的内容,他害怕,害怕没有一封是留给自己的,也害怕,真的有那么一封是留给自己的,他想藏着信,留个无望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