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 ...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国家中关于雪夜的怪谈，大多都开始以姿容曼妙的女子作为主角。
乌发飞扬，衣着素白，踏着凛冽风雪而来，体温冰冷，惧怕炎热的雪女。但凡提起雪天的怪异或者鬼，似乎总和这种存在脱不了关系。
在拉开障子门之前，继国缘一的脑海中也不可避免的闪过一则则有关雪女的怪谈异事。但在打开门的那一刹那，身经百战的斩鬼者便将这些杂谈通通抛之脑后，进入了心如止水的战前态势。
……是人？
既不是听来的鬼，也不是感受到的非人，更不是刚刚联想到的雪女。无视那停滞的心跳与呼吸之后，落在继国缘一眼中的只是一名看上去刚刚过了着裳年纪的普通少女。
皓白长发，银色双瞳，近乎透明的雪色肌肤，除了颜色外就与常人无异。
明明身具如此多的异常要素，给人的第一眼感觉却正常普通的过分。不仅如此，连之前不停昭示着存在感的异样感和压迫感也如潮水般开始退去，一直嗡嗡作响提示危险的潜意识同样陷入了沉寂。
这绝对不正常。难道是血鬼术吗？疑惑的绷紧了神经的继国缘一细细打量了屋里的人一眼，否认了这个猜测。
尽管奇怪的地方多的繁不胜数，但尖牙，竖瞳，杀死人之后沾染上的血腥气……诸如此类的鬼的特征都没有在她身上出现。
眼前的少女的确是某种无法判明真身的存在，但那个答案绝非是鬼，同时，她也没有敌意。得出这个结论并判定了现在暂时安全的继国缘一反手将刺骨的寒风与洋洋洒洒的落雪的关在门外，微鞠一躬后应邀落座。
“打扰了。”在礼仪方面受过良好教育的老人再次欠身致歉，“我是继国缘一。”
“请问你有见过叫佑太的人吗？他大概这么高，……啊。”举起的手僵在了半空。继国缘一突然意识到，虽然答应了帮忙找到佑太，但他既没有问清楚想要找的人的全名，也没有问清楚对方的体态特征。
是因为当时被鬼的传言分散了注意力吗？
有些懊丧的放下手的老人面无表情的改口，“他是住在附近的町内的，不知道多高，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温柔的人。”
“我是乌森宙心，是这座乌森城的城主。我最近见过的人只有你一个。”
“这样啊……”眼前的人应该没有说谎。那么是佑太没有来过这里，还是说他来过这里，但是在面前的人没有看到的地方死掉了？将这个疑惑暂且放在心底的继国缘一右手挪回到了刀柄附近，正色的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么，请问你吃人吗？”
“？”
这个问题提出的过于突然。
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访客突然发出这样子奇怪的问题的乌森宙心歪了下头，无甚表情的脸上短暂的流露出了一丝困惑神色。
吃人？为什么会突然说起来吃人？这就是时守常说的关于平时生活的闲谈吗？就像是问‘你吃不吃鱼？’‘吃啊’‘那我分你一条鱼好了’一样，问完后要和我分享食物吗？
……说起来，外面的人居然是会吃人的吗？
疑问像是水面上冒出的气泡，一个接着一个的浮现。与坐在对面的旅人沉默对视的乌森宙心面无表情的沉思着，在第三次眨眼后终于灵光一闪。
啊，我知道了。
风雪交加的夜晚，迷了路的老人遇到了好心的城主，害怕被赶回风雪之中，于是提出献上自己的食粮作为借住费。一定就是这样的故事。
……就算如此，居然会喜欢吃不知道是什么口味但是怎么想都不会好吃的人……难道是因为没有吃过其他好吃的东西吗？
“我不需要借住费。”重新坐正，明显是思考完毕的少女给出了回答，“我在烤番薯，请稍等片刻。在那之前请喝茶吧。”
“啊，谢谢。”温热的茶水让身体变得暖呼呼的，而‘顺利地展开了交流’与‘得知了对方并不吃人’这两件事让他心底也泛起了些微暖意，继国缘一道了声谢，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尽管一直在认真的听取别人的话并给出不掺虚假的诚恳回答，但总会突然降临在谈话中的死寂与沉默逐渐让继国缘一多多少少的意识到，他其实并不擅长人际交往这件事。
在独自一人旅行的岁月之中，他也偶尔会想到他最后一次参加的柱合会议。如果当时他能够更会说话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让年幼的主公因为他而劳心费神了呢？这样的猜想在脑内挥之不去，于是继国缘一在修炼刀术，寻找恶鬼的同时，也有在认真的练习并精进交流的技巧。
而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努力的成果。
虽然和之前的和别人谈话时一样，对话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是那应该是思考回答的时间。理解了他的话语，并想出了‘一起吃番薯’这个方法的少女，一定是想通过这来表明‘她的食谱是正常的’这个事实吧。
——能够顺利沟通真是太好了啊。
怀抱着相似的满足的感慨，彼此之间的理解天差地别却最终又殊途同归的两人，同时捧着茶杯松了口气。
……
薪柴燃烧时发出的‘哔啵’声在室内规律的响着。
只是为了室内取暖以及平日烹煮食物而建造的火塘是规整的四方形，里面并没有填塞太多柴禾。劈开的深色圆木三三两两的在火塘内堆叠，赤红的火焰在其上静静的跳动闪烁，向周围洒落摇晃不定的微光。
深夜前来的拜访者与和室的主人分别正襟危坐的对坐在火塘两侧，不算明亮的摇曳火光堪堪照亮两人的身形。明明年岁，性别，容貌都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两人脸上的神情却宛若水中镜像一般，漠然，沉静，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就连偶尔会做出的动作也和彼此无甚差别。
无外乎静默，捧茶轻啜，垂头看火，以及，
——营造死寂一般的沉默。
如果此时有其他人在场，想必一定会被这宛如实质的厚重寂静压的直不起腰。然而对于身处其中的继国缘一与乌森宙心来说，无论是谁都对自己营造出来的氛围一无所觉。
在脑回路非常接近的他们看来，现在正是等待番薯烤好，彼此进行友好的交流的时间。
在本应严寒的冬天里，捧着热茶，和新认识的友人一起坐在火塘旁边舒适的烤着火——就是这样子闲暇又惬意的，不用言语也可以心灵相通的时候。
哪怕现在是冬季的晚夜，明月已至中天，整座城诡异的空无一人，两人在一刻钟前还是素未逢生。
……
话说回来……，沉浸在友好交流的氛围中的继国缘一低头抿了口茶，慢了数拍才开始感到疑惑，烤番薯是什么？*
……
“啊，烤好了。”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安静终于被打破。乌森宙心弯腰伸手，从火塘边上的小捧秸秆堆中捡出了两个烤好的番薯，将其中一个递给了继国缘一，“请用。”
热乎乎的红薯拿在手里时必须要频繁换手才能避免指尖被烫的发红。每换一次手，看着像是干枯的秋叶一样的外皮就会往下零星掉落炭灰和粉末。棕色的外皮上有些地方被烤的皲裂，咧出一道细长的裂口，从中肆无忌惮的飘散出带着些微焦香的浓郁香气。
好香~。幸福的眯起眼睛的乌森宙心双手捧着不停散发出热气与香气的红薯，在它上方深嗅一口气。轻飘飘的甜香因为这个动作侵占了全部的嗅觉感官。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像是被这温暖甘甜的气味所融化一样，自动覆盖上了一层柔化光圈。就连隔着火堆做出了和她相同动作的老人的表情也被柔光覆盖，温和的不再像之前那个迎风踏雪而来的冷漠剑客。
总觉得莫名的有点像是刚睡醒的猫。这么想着的乌森宙心在下一秒就直接推翻了这个想法。比起刚睡醒，倒不如说是被饿晕比较准确。
“烤番薯还有很多。”所以如果你很饿的话，还有很多个可以吃。
吐出了意味不明的发言的乌森宙心成功变相制止了继国缘一把红薯连皮带瓤一起咬下的动作。发现对方动作停下了的少女不明所以的看了看红薯，又看了看因为这句话而露出困惑表情的老人，终于颇为惊讶的发现他是真的不知道烤红薯的吃法，而不是因为饥饿，个人偏好或者是没有睡醒。
……烤番薯是这么稀奇的东西吗？城内至少有三个地窖装满了番薯的城主不解的在心底发问。但她转念想到对方之前暴露出来的，居然因为没吃过好吃的东西而把人当成口粮的事实，便在刹那间就明白了一切。
“烤番薯把皮撕下来吃或者直接掰开吃都可以。”一边举着番薯一边实际演示着第一种方法的乌森宙心撕下焦熟外皮的动作娴熟又轻巧，只用几下就剥出了藏在里面的澄黄软糯的番薯瓤，“像是这样，就可以——”
——唔姆，这样子就可以吃了！这个火候烤出来的红薯是最好吃的，少女你也尝尝看！
有谁这么说着。
那是如同脆弱的肥皂泡一样的记忆。是深深的埋葬在记忆的水底，藏匿在深黯的连光也照不到的角落里，只要浮现就会在眨眼间破碎的记忆。
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想起，无论怎样也不会被发现。只是在某个契机蓦然翻涌而上，连固定的姿态也无法凝结，便在水面上化作浮光。
日轮一样的粼粼波光中，有谁向她笑着。
那张爽朗热烈，明参日月的笑脸，火焰一样熠熠生光。
金红色的影像在失去了焦点的眼眸中一闪而过。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走了下神的乌森宙心眨了眨眼，接下之前没能说完的话，“像是这样就可以吃了。”
“原来如此，谢谢。”
残留在银白色的清透瞳仁中的，只剩下了恍然大悟的白发老人，与横在彼此之间的摇曳焰色。
……
似乎是领略到了烤番薯的美味，在那之后没有再提吃人这个话题的奇妙剑士在乌森内留宿了一晚，在第二天的正午时分离开了。
他离开时外面的风雪还没有停歇，红色的背影在漫天雪花中慢慢缩小成墨色的点，被风一卷便消影无踪。
熟悉的寂静再次笼罩了乌森城。
不需要再维持形象的城主在目送剑士远去后就在床上摊成了一滩猫饼。她团成一团陷在柔软的被褥里，一直睡到夜晚再次降临才醒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伸手拎出了藏在衣服下面的造型奇特的链坠。
用五色绦作为链绳而串起来的项链带有一种简单的山野风格。
位于最中间的吊坠是一个小巧的镂空银制花球，里面装有闪着清透紫芒的菱形碎玉。在它左右两侧挂着两根一模一样的羽毛。上面有着赤红的奇妙花纹的羽毛几乎和成年男子的手掌一般大，让人忍不住怀疑起有着这样巨大羽毛的生物是否真的存在。
除了这三件挂饰之外，项链上面再无其他装饰。金银珠宝一概皆无，连丝络编织的花样也没有，根本看不出这是女孩子的首饰。
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一开始乌森宙心制作这条链坠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它成为‘咒具’，而不是‘装饰品’。
无论是构筑‘神的睡床’还是‘异界’，用以维持，固定结界的咒具都是必不可少的*。
正如力量有高低之分，咒具之间也存在强弱的区别。不管是羽毛还是紫色的玉的碎片，这三样东西每一样单独使用都足以称为非常强力的咒具，更不要说串结在一起的现在。
正因为有这个项链，在一年前间时守突然消失的那时，只是个半吊子结界师的乌森宙心才可以勉力维持住乌森这个‘异界’。
和普通结界不同，结界师可以利用咒具构建出空间与时间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异界’。
如果异界里面存在着神，那么此方异界就会化作‘神的领域’。人类一旦进入都会感受到不可名状的恐怖精神压力。待的时间过久的话，哪怕是具有相关抵抗手段的结界师都会因此忘记所有，在黑暗中彻底迷失。
尽管乌森宙心并不是‘神’，但她毕竟是和‘神佑之地’力出同源，某种程度上拥有和‘神’相似的特质的魂藏。当她异界中使用力量的时候，或多或少也会造成同样的效果。
也因此，在发现访客到来之前，一直在使用力量修补乌森的结界上的薄弱处的乌森宙心，无疑的让此地化为了连强大如继国缘一也会感受到压迫的异界。
之前已经做完了大半的维修工作再次启动，现在只剩下一些细小的查漏补缺工作。双手合握住链坠的乌森宙心闭上眼，无形的力量以她为中心，像是水波一样的蔓延开来，越过城楼山野，飞速覆盖住了占地极为远大辽阔的整个乌森。
……唔？
就像是天意在阻挠乌森宙心把这里重新变回与常世割裂的异界，变成时间与空间全部停止的无法打开的猫箱一样。只对自己居住的房间内的气息变化分外敏感的少女，因为检查到结界上的漏洞之前，先在衣橱那里发现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异样。
雪白的猫饼迅速变成了警戒的猫。
好奇心稀薄，对于他人毫无兴趣的城里蹲城主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无所谓。外面有鬼也好，吃人也好，哪怕天塌下来都和她无关。
但这样的少女，完全无法容忍在自己的房间里出现的任何怪事或者异常。
这对她来说就像是在冬日往热乎乎的被窝里倒进一盆冰块，在香甜可口的奶油蛋糕里藏进了黄连做成的夹心，是连神佛也不会原谅的暴行。
神色彻底冷下来的乌森宙心以一种冰冷且无机质的眼神注视着不远处的柜橱，右手结出刀印*，在虚空中向上一划，“结。”
透明的立方体结界自下而上飞速结成，将橱柜整个圈进了里面。
“灭。”
刀印划落的瞬间，方形的结界塌缩一样的爆裂了。无声无息，连同结界里面的柜子一同消散至无形。
和乌森宙心预想的不同，结界没有消灭橱柜处的异常，反而因为遮掩的柜子的消失，让‘异常’彻底现出了原形——散发着诡异气息，看着就感觉非常不详的通道入口静静地开在墙壁上，里面一片漆黑，只在最远处的尽头亮着些许白光，影影绰绰的勾勒出一座精致的日式屋宅的影子。
心底遽然漾起无法忽视的回响。
那回响没有声音，也没有形体，像是无形的手推着她的背后，让本来打算直接展开真界彻底抹除这个异常的乌森宙心不由自主的挪动脚步，迈入漆黑的通路。
……
黑暗，寂静，不知通向哪里的通道。
无形之音像是雨一样落下，催促她向前迈进，不要回头。
——前行吧，那家店可以让你再次与他相遇，可以让你重新抓住当时错过的，未能紧握的手。
——它会实现你的愿望。
这样的声音伴随着哒哒行走的脚步声，一刻不停地回响着。
我……没有任何想要实现愿望啊？
“唔。”
刺眼的白光在眼前炸开，让乌森宙心不得不闭眼抬手拦在眼前。
光芒消退之后，虚幻的，像是梦呓一样的回响也跟着消失了。
作为替代，淅淅沥沥的雨声开始在耳边回荡。
冰冷的雨水像是要将她淹没一样倾覆下来，眨眼间就将全身打得湿透。放下遮在眼前的手臂的乌森宙心睁开眼，与同样站在雨中的漆黑的魔女的视线对个正着。
“欢迎光临，”身上没有沾上一丝水汽的魔女这么说着，像是提前就知晓了会有人造访一样，丝毫没有表现出惊诧讶异，“这里是实现愿望的店。”
“只要支付相应的代价，就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你，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吧？”
“…………我不知道。”
我没有愿望，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对于一切都没有兴趣……本应是如此的才对。
“……我……想要实现愿望。如果你这里是实现愿望的店的话，代价是什么都无所谓，将我的愿望带给我看吧。”
“这样啊。那么我就为你实现吧，你的‘愿望’。”
像是在网上购物买了八角却收到了莽草，订购了日本东京三日游却发现最终抵达地是京都一样。漆黑的魔女收取了她‘使用绝界的力量’作为代价后为她召唤的\'她的愿望\'，是凭空落下，直接把她压趴在地的，几乎快要死去的青年。
有着奇异渐变发色的人满身是血的压在她的肚子上，意识全无的闭着眼，身下扩散着以浓稠的赤色勾勒出的不规则的圆。尽管身上全都是以浓墨重彩勾勒的艳色，打在手指上的鼻息却又轻又淡，冷的像是在冷冻中呵出的一口雾气，眨眼之间就能消散。
“……这就是，我的愿望？”
明明是没见过的人，是无相干的生命，是让她止不住怀疑是漆黑的魔女随手塞过来的应付了事的存在，无思无虑的少女却在这一刻，第一次真正的对除了自己以外的生命投以正眼。
啊啊——眼泪，停不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3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