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逆》牧四

31、姑姑

　　临江地处水陆要道，商贾繁盛，才子通达。云氏在此生养数代，逐渐开枝散叶，成为坐镇一方的名门世家。家主云褚生前乐善好施，虽无十分功名才华，仍远近闻名、深受爱戴，不管新交旧友，都敬其宅心仁厚，称其一声尊长。庆都今氏做法升阳、显赫之际，云尊长娶了太晟真人今正的亲姐今昉，一时风光无两、门生浩荡。不料今氏骤变，短短数年内竟落得家破人亡、后继无人，世人难免议论纷纷，觉得今夫人为人刚硬，恐非宜室宜家，便有“恩爱夫妻不到冬”的传言。云尊长却不以为然，依旧人前人后尊宠娇妻，举案齐眉，琴瑟相和，成一时佳话。爱子云啸虽从小体弱，但样貌端方、颇有文采。云氏一族竟未受夫人娘家丝毫影响，日子蒸蒸日上，颇为受人艳羡。

　　然而世事终归难料，连年灾荒刚要过去，云氏家主、少爷接连殁了，留下刚足月的长孙。幸而今夫人刚强能干，带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儿媳，竟苦苦撑住了云家门面。年初长孙被流民绑架，却能大难不死、逢凶化吉，借春社机会大摆筵席，气派丝毫不输家主在时，更让众人对这位今夫人刮目相看。

　　夏社刚过，今夫人内外操劳，连歇几日，刚刚精神略觉清爽，便带着儿媳赵氏盘点账目家事，两人秉烛议事，直至深夜。儿媳一边跟着婆婆学世事人情，一边爱抚着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爱子云炎，虽心神劳顿，倒也觉得安定踏实。祖孙三人其乐融融，更觉乱世之中这一爿小家的维系宝贵。

　　正事说完，两人正略略拉着家常，今夫人忽然皱起眉来，比起一指，放于唇上。
　　赵氏顿时收声，抱紧云炎，面色惶然不知所以。
　　今夫人示意赵氏退入内室，提了柄剑探出屋去，喝到：“来者何人！”
　　屋前院外家丁规训有方，听了夫人声音，各自秉住家伙，提起警戒，等候主人吩咐。
　　但见一袭灰衣悄然落入院内，径直跪地，来者轻声道：“后生……拜见夫人。”
　　夫人持剑上前，见那少年深埋着头，心里犹疑，口中问道：“谁？”
　　今萤抬起头来。夫人皱眉打量，却是一愣，迟疑道：“你是……青丘的……？”
　　今萤拜道：“正是。夫人……虽萍水相逢，我被……世人陷害、驱出青丘，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投奔夫人……求夫人看在那天相助的份上，收留我吧。”
　　见夫人面色沉沉，今萤连忙补充：“风头一过，我就离去，绝不给您添半分麻烦。”
　　夫人良久无语，终于缓缓说道：“孩子……站起来。”
　　今萤猛地一颤，惊疑抬头。她为何如此叫我，莫非……她知道……
　　但见一个泪滴滑落今夫人保养良好的面庞，竟与自己记忆中泣涕涟涟的贵妇人合二为一。
　　今萤猛地站起扑入今夫人怀中，哭喊道：“姑姑……”
　　今夫人紧紧抱住今萤，拍着少年单薄的后背，声音亦是心酸至极：”萤儿……真的是你。“又推开今萤，仔细打量着他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两人相拥而泣，良久方缓。今萤问：“姑姑，你为何知是我？”
　　今夫人面色惨淡道：“如何不知？白冰鬼现身夏社，捅伤仙君一事，各地传得沸沸扬扬。我只是不想，真的是……真的是你……萤儿，你实在，酿成大错。”
　　今萤猛地跪下，抱着姑姑腿道：“姑姑，您一定要信萤儿。不是这样的，萤儿不是为非作歹之徒，实在是……遭人构陷……”
　　今夫人苦涩问道：“那寒术，是真是假？”
　　见今萤默然，她心下了然，惨惨笑道：“果然，你爹跟了那女人……”
　　今萤惊异抬头，道：“姑姑，您说的可是阿娘……”
　　今夫人阴沉道：“正是。那女人……”咬牙切齿许久，仍是说不出话来，反而面色一淡，柔声道：“事已至此，不必再提。萤儿，你的剑给我看看。“
　　今萤乖乖递上白刃。今夫人持剑在手，反复打量，面色越发铁青，终于恨恨道：“冷铁之剑，总算见教了。易子清这女人……竟然连亲儿子都……”
　　今萤连忙辩解道：“姑姑，不是的。阿娘她……”冷不防今夫人剑尖一转，抵住自己咽喉。
　　今萤措手不及，茫然问道：“姑姑……”
　　只见今夫人冷冷笑道：“今陆离，你好大的胆子！”
　　今萤脑中轰鸣，听得今夫人一字一顿道：“不想自己背负了多大罪责，竟敢来连累云氏。”
　　他仍不敢相信，慌张道：“姑姑……”
　　今夫人不屑再与他纠缠，示意家丁上前绑住今萤，命令道：“不许耽搁，即刻上路，押至会稽。”
　　今萤再度尖叫：“姑姑……”
　　今夫人剑尖往前一压，今萤颈间顿现血痕。她冷冷说道：“我不是你姑姑……你爹为了那女人背叛今氏时，早与我一刀两断。生了个祸世殒家的儿子，倒要喊我姑姑。呸！白冰鬼，你若有半分良心，就滚得远远的、不要与我云氏有丝毫瓜葛。”
　　今萤如坠冰窟，呆呆地被三四名家丁缚住，看着今夫人将白刃收起，决然转身进了屋中，对自己再不闻不问。失魂落魄地被人拽出云宅，脸上竟忽地被捏了一下，但见提着自己的家丁喷着酒气凑近身来，咧嘴笑道：“倒是个俊气的小子，上路前一起乐呵乐呵，如何？”
　　旁人嬉笑道：“老袁，白冰鬼你也敢嫖。”
　　家丁老袁笑呵呵道：“管他什么鬼，手也缚住了，剑也没了，只剩下个柔嫩身子，如何嫖不得。”
　　今萤觉得喉咙仿佛被堵住，叫也叫不出来，只能冷冷地望着垂涎贴紧自己的家丁。老袁却越发乐不可支，贴着他耳朵调戏道：“不用瞪我，一会儿保证你爽得合不拢腿。”说着手便扒入了今萤衣襟，上下摸索。
　　今萤只恨自己道法不精，此时手被缚住，无法成印，竟至虎落平阳。刻意屏息暗暗蓄力，一有可乘之隙，便要剁了这落井下石的败类，不料家丁老袁忽然收手，道：“这小子竟有细软。”说着从自己衣襟中掏出一团白布，正是昔日殿下所赠、裹着冰玲珑的方巾。
　　今萤心思已定，故意不露声色，等着众人凑近，众目睽睽之下，老袁解开方巾，忽地收手，道：“好烫！” 指尖已青白皲裂。分明不是烫伤，而是冻伤。冰玲珑被他抛下，竟不落地，仍是悬悬浮着，寒光四射。今萤暗暗催动寒术，老袁瞬间化为冰人，轰地到底，手脚俱碎。旁的家丁大惊失色正要呼喊，亦被寒术牢牢冻住。

　　原来，以寒术杀人，如此容易……今萤好整以暇地冻住缚住自己的绳索，略一用力，纤维丝丝脆断，便已脱身。他伸出手来，冰玲珑似是有意识般，轻轻飘浮至掌心，仍发着柔柔的光泽。
　　今萤附身从家丁老袁手中抽出白巾，说来也怪，老袁已经冻成冰坨，这白巾依旧温软无比。今萤叹道，这又是殿下的什么独门法器，将冰玲珑的寒力牢牢封住，自己竟乖乖听话，苦心修炼，被骗得好苦。
　　然而他也有疑窦。随身携带冰玲珑十年，为何从未发现冰玲珑的厉害？想来想去，或许恰恰是自己道法成长起来，才能与冰玲珑相互应和。无论如何，持有这枚冰玲珑，恐怕任何人、任何事，再无法挡住自己。

　　今萤将冰玲珑捏入掌中，那寒凉虽劲，对自己来说，却透着无比暖意。他心下惨笑。无人可挡，又能如何？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家……孑然一身，就算有盖世神力，又该当如何？不由得将冰玲珑递至唇边，轻轻吻道：“爹……我要去见您和阿娘了，我们一家团圆，再不理会这乱世，可好？“那冰玲珑竟越发传来暖意，今萤不由得柔柔笑起，仿佛变回了钻在爹娘怀里的小小萤儿。

　　无需犹豫，心意已决，只是去见爹娘之前，还有两件未决之事。

　　第一件，今萤轻轻催动阵法，寒意呼啸而至，生生辟断云氏家宅。在今夫人与儿媳、家丁的哭喊声中，白冰鬼昂然阔步，如入无人之境，踏过一地破砖碎瓦，径直拈起白刃，大摇大摆离去。

　　第二件，阿爹的升阳鼎，绝不委身于会稽吴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