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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临江 ...

  •   夏日漫长,江风拂起,不带来丝毫清凉,反而推来一股潮湿暖流,罩得岸边垂柳都摆不动了,知了亦哑了声音。
      码头旁的大碗茶座,是船工苦力们略微歇脚、润喉的去处。时值夏至,商路兴旺,不少农人从田间分出力来,到此捞活计,打短工。每有商船靠岸,便迎上前去装卸货物,赚点家用。
      刚刚送走一条满仓货船,带头的担工往茶桌上砸下几枚大字,兴致高昂道:“茶房!”
      茶房立刻提了壶和粗碗迎上前来,吆喝道:“高碎三碗!”
      于是三位担工摇着斗笠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年景。
      年长的道:“小季子,你家那边如何?”
      小季子道:“挺好。我老娘早早地去庙里拜过了,夏社果然顺遂,眼看着穗子都灌浆了。”
      旁边人道:“顺遂个屁,差点翻——”忽地想起水边需注意忌口,连忙收声,改作“没戏”。
      小季子问:“怎么会!夏社不成,还不天下大乱,大户人家早闹起来了了。”
      茶房来添水,听了他们的闲谈,插话道:“怎么没闹,听说各家出人,把青丘团团围了,要逮那破坏社祭的白冰鬼。”
      年长的惊道:“白冰鬼?!”
      小季子道:“什么玩意儿?没听说过。”
      旁边人说:“没听说过?千里御冰术听说过吗?隔一千里,说杀谁就杀谁,就是说的他。”
      小季子犹豫一下,道:“那不都是胡说八道的嘛……”
      年长的道:“怎么会,你年纪小不知道,三十年前漠北易氏凭着寒术横行霸道,人心惶惶,那可都是真的……”
      小季子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听得旁人说:“前日集市上已经卖化寒符了,十文一张,我买了两张,第二天就涨到十五文。”立刻涨红了脸,摸摸腰囊里来之不易的散钱,问年长的道:“那逮住没?”
      年长的摇摇头:“逮住了谁还买那玩意儿,必是放跑了。”
      小季子一拍桌子,震出些许茶汤,道:“没用的东西,堵了青丘,怎么还让那白……鬼跑了?”
      茶房来擦桌子,回应道:“您可有所不知,听说那白冰鬼可不是一般人,有办法的很。跑之前捅了仙君,自然乱了世家阵脚。”
      旁边人却冷笑,道:“比那更甚。”见周围人视线聚来,更故作神秘,抬起小指尖道:\"他是仙君那个……懂吗?本是跑路的无赖,好吃好喝养在青丘,谁想笑里藏刀……青丘这一着,真真养虎为患。\"
      小季子听呆了,木讷道:“那个是啥?”
      茶房也竖起耳朵听着,不耐烦道:“那个啊……”又问那说话的人:“这位仁兄,你怎么知道得清楚?”
      那人道:“怎么不知,我刚从广陵押货回来,那边传的有鼻子有眼儿,张了大榜找白冰鬼呢……”
      年长的道:“什么白冰鬼,倒似白眼狼……如今张榜还有何用?他若有半点主意,早远远地跑了……”
      小季子惊慌道:“总不会跑来咱们这儿吧?”
      年长的道:“便是来了,跟咱们庄稼人有什么关系。只要夏社顺,年景好,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又见商船靠岸,三人连忙抛下茶碗迎上去抢活儿,全无注意大柳树下蜷着一个瘫软人形,全身湿透,一动不动,似是昏然假寐。

      这位便是今萤。广陵张榜甚速,他掩面过市,小偷小摸无妨,却不敢打尖住店、无法乘车坐船,来往临江一路上提心吊胆,竟比上青丘之前还狼狈。终于好不容易藏进了一艘货船,在闷舱里跌跌撞撞,加之晕船,差点喘不过气来。临近靠岸才匆忙趁乱入水,凫至岸上,再无半分力气,只勉强挖泥把脸遮了,便倒在树影里徐徐喘气。白刃被扣在身下,一丝也不敢露出。

      昏昏沉沉躺了片刻,今萤便觉有人用脚尖踢着自己。他微微张目,见那茶房端着只破碗,递到自己面前,道:“劳烦您挪个窝儿,别耽误了我家生意。”今萤缓缓支起身体,接了茶汤一饮而尽,顿觉头疼欲裂,然并无他法,仍是勉强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拖着步向镇里走去。
      身后有人问:“哪儿来的小乞子,这般邋遢。”
      茶房道:“可不是,也不看看呆的地方,脏了老少爷们儿的眼。”

      直到入夜,今萤才渐渐醒转。身体虽虚浮无力,终归不再昏沉恶心。他展了展身上的衣服,仍是夏社上的红衣,只不过连日水里爬土里滚,早就污了颜色。犹豫再三,今萤仍不敢一身泥泞地去见今夫人。
      不知白冰鬼的捕令,在这里传开多少。今萤咬咬牙进了一家客栈,丢了些散碎银两到柜上,说了一声:”住店。“便不再开口,垂着头等着伙计引自己上楼。刚刚进入房中,今萤便递了银子到伙计手中,叮嘱他安排饭菜、热水、干净衣服。小伙计精明得很,咬了咬银子看成色上佳,立刻满脸堆笑地应允。
      今萤叹了口气退到窗边,呆呆地望着夜色,回忆起日间听到的片言只语。捅了殿下那一剑本是意气用事,却洗脱了青丘养虎为患的罪名,只有自己,如提线木偶般被操纵得明明白白,又背负了所有罪名。幸而夏社终究成了,若是不成,自己恐怕见不到今夫人,就会被田间暴民撕成碎片。可是……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为何要为所有人、所有事做替罪羊……

      使用寒术,便是过错;命数歹毒,便是过错;相反,如果是那高高在上、万人称道的冼华殿下,就算是处心积虑祸世败家,就算是虚伪险恶欺上瞒下,都可以从容脱罪,受不到半点责问……这世道,就是如此不公。

      罢了,反正那一剑,自己捅得痛快,殿下挨得应该,何必计较更多。今萤将身体沉进滚滚热水中,茫然地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殿下忍痛的面容——“快走。陆离……快走……”猛地站起身来,脑中嗡嗡作响。
      凭什么……这个人凭什么……这时候了还在伪善欺世、玩弄人心!
      今萤愤然出了浴桶,披上伙计送来的替换衣服。布料、裁剪皆颇粗糙,他心慌意乱地系着衣带,恍惚间仿佛殿下的手指仍在自己衣间游走,帮自己整理装束。
      不要再想了!
      今萤仓惶摇头打断自己,拾起筷子又想起青丘的餐食,终于一口也吃不下,扔下满屋凌乱,翻窗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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