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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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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来已是暮春,厚厚的柳絮纠缠在燥热的风中,头顶的天便总似灰蒙蒙的,直逼得人透不过气。
白宇宸连夜布置好了合围徐家桥的布防,晌午十分方回到卧室,因心中惦记新邺的战事,倒也并无睡意,只是背着手在房里踱来踱去。闷燥的热气裹着粘稠的柳絮鼓进窗来,直扑在脸上,他猛地伸手一拽,半扇窗便狠狠地砸在窗框上,一声闷响,又紧紧地呼扇了两下,合叶处发出吱吱的响声,只留了一寸多宽的缝子,停住不动,透进不甚明朗的日影,照在紫檀桌案上,反着幽微的紫色光影。
他本就一夜未眠,到此时只觉得燥闷到了极点,索性向后一摔,半倚半躺地斜在了床上。刚觉得有些昏沉,就听到门外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含糊地问了句“谁在外头?”
“少帅——”听出是曹述清,知他此时前来,必定有事,便顿时清醒了许多。
曹述清兴冲冲地走进来,不等白宇宸开口,便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电报,“少帅,许绍其师长急电,十七师于今晨全数剿灭叛军,新邺光复”。
白宇宸从床上跃起,伸手接过电报,大步走到桌边,复又推开窗户,仔细地看着,笑意慢慢在脸上伏起,“好!”,突然一只手“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只听得茶杯盖颤颤作响。回头便问曹述清:“王久年的队伍集结好了吗?”
“已经整装待命,”曹述清亦是精神抖擞,“少帅,打下新邺,牛秉贵没了退路,他可就真成了瓮中之鳖,收回徐家桥,是指日可待了”。眼下形势他再清楚不过,自白宇宸接管靖军军政大权以来,先是趁着局势不稳,新邺守军叛乱,后又失守徐家桥,眼看危及靖军南面门户,这位主子素有大志,却被一些元老以此相讥,又让几国洋人看了笑话,心中自是不甘,徐家桥是他的一块心病,既是沉住气苦心谋划到今天,就断不会失手。
提到徐家桥,果见他神色不寻常,双眉微蹙,“好,下午安排军事会议,让王久年率部向平城进发,从后面包抄徐家桥”。
“是,我这就去安排”,曹述清刚要退出去,忽又想起,便对白宇宸讲了沈静然的意思。
白宇宸略一迟疑,但旋即想起了沈雨斋,心中自有不忍,便吩咐他道:“你去看看,只要那几个人没什么问题,就答应她”,想了一想又说:“也难为她想得周到,不会给人留下口实,既是要搬回去,你就派人先去收拾收拾,短缺些什么就补上”。当日若非沈雨斋劝阻,请命代他去徐家桥督战,今日的情形已是不敢想见,每念及此,他便免不了心中一酸。
曹述清连声称是,恍惚地又听到他说:“毕竟沈叔不在了……”
见他神情一丝恍惚,曹述清回身从侍从手里接过一枚红丝绒盒子,递到他手上,说到:“这是沈小姐送给少帅的礼物,并要我转达对少帅的谢意”,一面说着,一面拿眼探着他的神色。
白宇宸先是有些意外地打量了曹述清一眼,倒也并未在意,顺手打开那盒子,正是那枚精巧的西洋打火机,虽觉得此物的精细却有些个特别,但这样的物件毕竟平日见得多了,便也未多做打搅,随意说道:“好个精致的玩意。”
曹述清看不出他的心思,先是一笑,含糊地低语了一句,便退了出去。
白宇宸未听清他咕哝的什么,心中不免一丝疑惑,却也未再多言,只又细细地将那物件重新打量了一番。
天色将晚,终是凉爽起来。柳絮扑腾了整整一天,晚来倦了,才安稳地伏在墙角、窗下、门边,安分的像是熟睡的孩子,偶而随着微风挪动几步,便又接着做它的酣梦。此时天才是明朗了起来,蓝得有些发黑的穹幕低沉地向下压着,远处纠缠着几抹红紫色的云影,幽邃的似要包容下尘世间的一切。巷口的长街已是华灯初上,忽明忽暗的光影闪着夜的阑珊。
因是怕柳絮舞进屋里,窗子整是关了一天。静然坐在床头,一手拨弄着帐子,只盯着上面绣的几朵水莲出神,许是等得久了,只觉闷燥得无聊,回身随手推开窗子,才见天色暗了下来,心底隐隐晃过一丝焦躁,有幽微的风扶过面颊,夹着夜来香的芳馨,她觉得那幽香甚是好闻,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好笑,“原是要他此时来的,怎么又沉不住气?”
心下刚一沉静,就听吴妈进门喘息着说:“小姐,曹先生的车到巷子口了。”
虽是意料之中,静然倒也忍不住一丝欢喜,又对吴妈说道:“等曹先生进了花厅,就让福叔去告诉叔老爷,好让他早早地收拾东西,可别耽误了行程。”听她说话虽带了几分调皮,却是已有了十分的把握,吴妈自是满心欢喜,应声出去了。静然略略沉了一口气,整了整衣领,稳稳地走了出去。
沈太太早已等在花厅门外了,见静然亲自引着曹述清进了前庭,便迎上前来,“难得曹主任赏光,未能远迎,还望见谅,快请”,说着便招呼他进了花厅。两名随从跟着站在了一旁,门口又另有几名侍卫,虽着便装,仍旧透出几分威武。见此情景,静然倒放心了许多,略略将脸一扬,才挨着母亲身旁坐下。福叔微一点头,忙道:“夫人,我去看看厨房准备的怎么样了。”
借着花厅里通明的灯光,曹述清才见沈太太穿了一身宝蓝色的织锦旗袍,灯下隐隐闪着光华,脸上也有了一丝容光,精神倒比前两次见时好多了,便赔笑说道:“嫂夫人说哪里话,只怕劳累了您,岂不是愧煞述清。”正在一阵寒暄之际,酒宴已准备停当,见静然亲手斟满酒递过来,曹述清满心欢喜一饮而尽,既而便是聊起一些细碎之事,大抵是问母女俩的生活起居和日后打算,倒也甚是温情,花厅里一脉明媚光景。
曹述清心知今日绝不只是闲话家常,但看沈家母女并倒也无反常之处,可细瞧一阵才觉出,沈太太的端庄之中竟是带了几分忧色的,便算定了这鸿门宴上必有文章。果然,不多时就听到外面有嘈杂的吵闹声,倒似骂街的情形,涌出男男女女十余人,细细一听,才知领头的是个老侉子,嗓音尖嘎,甚不悦耳。又拿眼一扫沈静然,见她神色倒也安稳。
“沈静然,你个混帐东西,我大哥才刚死,你们娘们就六亲不认,撺掇着把我们扫地出门,告诉你,咱们爷们也不是好惹的”,接着又是不入耳的诟骂,居然如此撒起泼来。他身边之人,也俱是连哭带闹、骂骂咧咧地附应着。
已是难堪到了极点,静然起身正色说道:“叔老爷,有客在此。”
那侉子哪里肯听,反倒更似来了精神,扯着嗓子近乎是在喊着:“好啊,当着外人的面,当着你爹的灵位,你就这么六亲不认,还要他妈的什么脸面。”
辱及亡父,静然自觉得怒不可遏,刚要发作,忽觉曹述清正盯着自己,终是忍了下来,冷笑一声,说道:“若不看在亡父面上,岂能留你到今日。”她话是如此,说给门外之人听,却更像是说给曹述清听。
那侉子更觉没了脸面,便要闯进正厅纠缠,正当他疯癫之际,只听“啪”的一声,曹述清一只手狠狠拍在桌上,门口的侍卫当即拔出枪来,挡在门外。那一伙人见此情景,便知了底细,自不敢再多言语,只呆在那里。
曹述清何许人也,察言观色的功夫自是绝顶,眼前的情势是再清楚不过了,沈静然跟他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机关就在此处,不等沈夫人开口,回身便对侍从低语了几句,那人便出门去了,只咕哝了几句,几个侍卫便押着那伙人离开了沈府。
静然一时说不出心中是喜是忧,见母亲面有忧色,静了静,又对曹述清说道:“曹伯伯……现在已经宵禁了吧……”
见她仍不放心,曹述清一笑,“静然啊,大闹沈府的叼民,自然要连夜遣出城,难道还要留到天明让他们生事吗?”说罢,一面拍着静然的肩,一面又安慰沈夫人:“述清办事,嫂夫人请放宽心。”说罢又替沈家母女斟酒,举杯示意。
静然从没喝过酒,但知今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托的,遂一饮而尽,却不想被那酒呛住了,剧烈地咳嗽了两下,方才止住,却说不出心里是辣还是甜,眼里竟渗出隐约的泪光。
曹述清见她如此,心中极是不忍,只说再怎么刚强,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又安慰道:“少帅嘱咐过了,搬过去以后,有什么短缺都只管来找我”,见母女二人都已热泪潸潸,自知不便久留,起身便欲告辞。
送走了曹述清,不知是酒力发作,还是心里难受,静然只觉得心似被抽空了一般,身子一软,便再也支持不住了,瘫在母亲身上。宅子里静得似能听见夜的呼吸,只是黑得没有边际,生出森森的凉意。
交了夏,天色终于明朗了起来。夕阳照在粗糙的青石墙壁上,泛着幽微的金红色光影,暖暖生温,透出雨打过的班驳,写满沧桑,这幢青石小楼便是沈家的公馆。虽是六年多未见,静然仍是觉得每一个角落,甚至窗台上的灰尘的气息,都是那么熟悉,亲切。母亲还是穿着那件浅蓝的素花旗袍,忙碌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就那样懒懒地趴在桌上,出神地瞧着,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好容易重新找到家的温馨。
“十九岁的大姑娘,怎么还这样发呆,快许个愿吧。”
等回过神来,静然才发觉,母亲正坐在身旁抚着自己的头发,吴妈、福叔和采莲笑吟吟地盯着自己看,只觉得发窘,两腮一片绯红,伸手便拉了吴妈坐在身边。沈太太一笑,福叔也便坐了下来,采莲先是犹豫,还是扶着桌角坐下了。
许愿?是啊,十九岁了呢,“十九岁”,静然若有所思地说:“静然以茶代酒,愿咱们一家人活得好。”吴妈与福叔,这老夫妻俩无儿无女,为沈家劳累了一辈子,是看着静然长大,这其中的情分已被她一语道出,采莲离乡为奴,也只觉得眼前这位小姐亲切得姐姐一样,这“一家人”出口,三个仆人早已是热泪潸潸了。
天色晚了,静然懒懒地伏在床上,听着窗外嘤嘤嗡嗡的虫鸣,忽然转过头来,露出调皮的孩子气,下颚抵在母亲肚子上,沈太太只觉得酥酥地发痒,却不忍推开她,见她凝了凝神,说:“妈,我想找个事做”,见母亲愕然的神色,接着说:“咱们一家子人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傻丫头,原是就只留下这几个人,再说咱们的家底呀,还不至于叫你出去劳累”,沈太太一脸疼惜地看着女儿。“那我只先留意着,等有了合适的再出去”,便又不依不饶地撒起娇来。
疯闹得累了,静然仰在床上,一手还搭在母亲的胸口,大口地喘息着,“妈……那我……我去补习国文吧……都生疏了呢……反正也闲着……”
沈太太想了一想,“有位方叔和先生,是锦华大学的教授,改日去找他吧,是妈的同窗”,听着女儿的呼吸渐稳,睫毛如蝶翼般轻柔地颤动,便忍不住怜爱地将她揽在怀中,伸手熄灭了床头上的台灯。
第二日上午,静然去长明巷拜访了母亲提到的那位方先生,回来时已经将近中午,太阳顶在头上,一会儿的工夫,就生出一身薄汗。报童的叫卖声高亢响亮,似吵闹的长街上响起的一声春雷:“看报,看报,徐家桥大捷!徐家桥大捷!”
徐家桥!静然只是觉得那声音似弦上的箭一般,飞也似的穿透心肺,眼前一阵眩晕,半晌只痴痴地说出一句:“徐家桥……大捷……”
若无其事的回到家中,只听得母亲询问方先生的情形,恍然想起,他虽清瘦如竹,却有师家威严,长衫附体,掩不住的儒雅气息——印象中……要是父亲不穿军装,也是这样的风范。终是忍不住,“妈,徐家桥……大捷了。”
沈太太微微一颤,泪无声地落在襟前,洇出淡淡的水痕。
电话铃声急促的响过,打破屋里的寂静,搅乱人的思绪。静然欠身接起,“沈公馆”,听筒那一端传来曹述清略显兴奋的声音:“静然吗?我是曹述清。”
静然听出他的兴致,心下便已明白了几分,“曹伯伯,我们……我们已经知道了。”
曹述清倒是不以为意,“静然啊,明天晚上西枫官邸举行庆祝酒会,少帅嘱咐过了,一定要来啊。”
“曹伯伯,家母现在情绪不太稳定,恐怕不太方便吧,烦劳您——”静然话未说完,便被曹述清打断:“静然啊,你最是明白事理,这其中的利害还用我说吗?”
徐家桥对沈家意味着什么,对白宇宸意味着什么,再明白不过了,这位少帅的面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驳的,静然转头望了一眼母亲,眸子里强忍的哀伤让人心痛,心就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抽打着,终于开了口:“那么,静然代母亲去吧。”
听到曹述清满意的笑声,静然挂断了电话,只是听筒还握在手里,沉沉地似有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