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色调》Me言希

3、病发

　　自行车在诊所门口停下的时候，日头已经很刺眼，陈曦拿着片子略低垂着头走上台阶，已经临近饭点，诊所里没什么人，三叶风扇呼呼地垂着，女医生懒洋洋地靠在长椅上打呵欠。
　　镜片下朦胧的眼睛瞧见陈曦，一边打哈欠一边朝他伸手：“片子出来了啊，给我看看。”
　　陈曦听话的递过去，面无表情地道了谢。
　　女医生摆了摆手，走到内室认真的看了看，陈曦见状跟了过去。
　　几分钟后，女医生道：“被砸之后，出了头痛，视线灰暗，还有什么症状吗？”
　　“有。恶心，想吐，耳鸣，而且……”陈曦拧了拧眉，道：“总觉得大脑像是一块被撞散了的豆腐，无法集中精神，记忆力，也似乎出了问题。”
　　女医生叹了口气，回头看他：“严重吗？”
　　陈曦想了一瞬，摇了摇头。
　　女医生收回目光将片子放回袋子里，道：“以你的情况看，应该是轻微脑震荡，这个状态，就先别吃药了，那些药对身体也不好，况且你年纪还好，对了，最近如果课业不是很忙的话，最好多卧床休息，这样的话，差不多两周就会恢复了。”
　　话落，女医生转身将袋子递了过来，陈曦接过，再度鞠躬道了一声谢，然后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掏钱。
　　“我说，你这孩子该不会是要给我钱吧？”女医生笑出声来，陈曦掏钱的动作一僵，整个人不动了。
　　“行了，你这孩子，我又没给你开药干嘛的，你要是不忙的话，帮我换桶水吧。”
　　女医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略过他走到长椅上坐下，继续打呵欠。
　　陈曦的手这才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转身看向一旁的落地式饮水机，的确已经没水了。
　　他走过去，将书包放下，拿下空水桶，弯腰，扣开桶装水的盖子，然后用力搬起来，放进了饮水机里。
　　女医生的笑声从背后响起：“瞧着你瘦瘦的，没想到还挺有力气啊！不错不错，回头记得多来帮姐姐换水哈，姐姐年纪大了，五十斤的桶装水对我来说，简直要了命了！”
　　“好。”
　　陈曦伸手试了一下，见正常出水，又收了手，从一旁扯了纸巾擦了擦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那咱们可说好了！”
　　见他答应的爽快，女医生乐的眉开眼笑。
　　……
　　从诊所出来，陈曦骑车去了菜市场，匆匆买了菜，这才骑车返家。
　　“哥，你总算是回来了，我快要饿死了！”
　　破旧的砖瓦房里，院门一打开，便冲出来一个圆脑袋的小孩子，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那模样像极了大耳朵图图。他双手抱着陈曦的腿，仰头望着陈曦的眼眸里充满了依赖，那模样就好像陈曦是他的天一样。
　　陈曦低垂着头盯着他看了几秒，这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马上就给你做饭。”
　　闻言，小家伙立刻高兴起来，伸手奋力的接过陈曦手中的袋子，奶声奶气地道：“哥，我来帮忙，我会摘菜的！”
　　小家伙说的认真，陈曦也不阻拦，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因为家庭原因，陈曦五岁就开始做饭了，而他的弟弟，这个和他差了七岁的小孩子，今年不过是七岁，因为陈父要去当苦力挣钱，陈母精神状态不正常，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五岁的时候，已然会端着他的小水盆吭哧吭哧地给自己洗衣服了。
　　如今七岁的陈灿已经相当厉害，别的不说，摘菜摘得相当好，无论是进厨房打下手，还是打扫卫生洗衣服，他都做的很好。
　　可作为哥哥的陈曦，并不希望他做的好，甚至于，他希望这个弟弟可以任性一点儿，调皮一点儿，不要那么乖，也不要那么听话，他只需要像别的小孩子一样，在该撒娇胡闹的年纪里随意的撒娇，随意的胡闹。
　　他希望陈灿可以快乐一点儿，而不是像他一样。
　　因为陈母生病的原因，陈灿几乎是陈曦一手带大的孩子，陈母状态最差的时候，陈曦就连上课都会把小陈灿带上，可即便他再怎么想要对陈灿好，他也只是个哥哥，他不是陈灿的父母，所以，那些父母能给与的东西，他给不了，他们的父母更给不了。
　　可陈曦仍旧觉得正常的孩子不该是这样。
　　“妈妈呢？”
　　快要做好饭的时候，陈曦问了一句。
　　“不知道，说是要去找李阿姨玩。”
　　陈曦细长的眉皱了一下，给陈灿盛了一碗面放在桌上，直接将他抱到了桌边，道：“你先吃，我去把妈妈喊回来。”
　　“好。”
　　小陈灿答的干脆，点头道模样也格外认真，望着陈曦的目光依旧完全是信任和依赖。
　　陈曦嗯了一声，拿着钥匙出了门，在小胡同里饶了一番后，总算来到了李阿姨家，说起李阿姨，那是妈妈以前的好友，性格爽朗，人也很善良。
　　陈曦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怪异的笑声，他心下猛地一颤，整个人不可抑制的抖了一下。
　　环城以前只是一个小县城，后来因为想要发展旅游业便破天荒地改成了市，县化市的时候，需要扩大市区的面积，陈曦家这才得以划入市区，虽然是市区，可环城政府资金有限，陈家湾虽然被划进去，却并未有什么改善。
　　零九年的环城，可以说除了市内那一圈，再往边缘全是以前的小平房又或者是两层小楼房，红砖红瓦，高高的门楼。李阿姨家的门没有关，陈曦推开门后整个人几乎是冲进去的，掀开门帘进去的时候陈曦心脏都快要静止了。
　　诺大的客厅内，与陈曦一般高，却足足比陈曦重了一呗的李阿姨正费劲地拉着陈母的手，而陈母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盯着眼前的虚空表情狰狞的笑着，然后伸着手不停地在虚空里抓着什么。
　　陈曦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凉了下去，冰凉入骨，从胸腔开始，全身的经脉好似寸断了似的疼着，疼的他喘不过气，连哭都哭不出来。
　　李阿姨看到陈曦，忙道：“陈曦，快，用我们家手机给你爸打电话！你|妈又不行了！”
　　陈曦眼前瞬间黑暗一片，整个人有一瞬间的失重感，他努力攥紧了拳头，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这才没让自己倒下去，他嘴唇颤了颤，却发不出声音，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唯一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的，是胸腔内经脉寸断的痛楚。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母一句话不说，只盯着那个方向不停地伸手抓，表情之狰狞，笑声之恐怖，就连陈曦这个努力适应了七年的人，也未能习惯。
　　李阿姨见他不动，眉头都皱了起来，因为着急，声音都变得急躁：“陈曦，还愣着干啥？快啊！”
　　胸腔内经脉寸断的痛楚这一刻消失，他整个人总算活了过来，这才踉跄着冲到电视柜旁边，颤抖着拿起电梯，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等陈父带着医生回来给陈母打镇静剂，又将陈母带回家安置妥当后，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陈家客厅里小小的摇头扇呼哧呼哧地吹着，吹出的风带着一股子夏季特有的燥热，陈母已经药物作用的关系已经沉沉睡了过去，陈父坐在小板凳上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陈曦从厨房里盛了一大碗已经坨了的面递给陈父，陈父瞬间笑得眉眼弯弯，露出因长期抽假烟而发黄的牙齿。
　　陈曦看着面前这个面色黝黑汗流浃背的中年男人，心里充满了同情，他记得邻居们说过，陈父年轻的时候格外的帅气，在十里八村都很有名，但因为陈家祖上是地主，到了陈父爷爷那一辈时，新中国成立，农民要打倒地主翻身做主人，陈家祖上是地主，成分不好，这才不好找媳妇，但因为陈家的男儿们一个赛一个的帅气好看，这才全都顺利找到了媳妇。
　　陈曦是见过那位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老爷爷的，他隐约记得，那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出身在地主之家，接受的是最好的教育，曾经是整个儿陈家湾的骄傲。
　　即便那时候，陈家被抄，他一|夜之间从大少爷沦为被人批斗，可他仍是生产队里的骄傲。
　　因为这个人，什么都会，会中医，懂西医，会纺织，会刺绣，会做家具，会给生产队修机器，会给政府写报告，就连鉴赏古玩字画也都是会的，一手毛笔字写得格外好看，在那个年代里，他几乎无所不能。
　　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少爷都很傲气，陈曦的这位老爷爷自打成了身无分文而又成分不好的普通人后，就格外安静，格外平静，佛系的有点儿可怕。
　　他什么都会，什么忙都帮，但从不靠这些赚钱，平日里总爱采草药、种草药，谁若是有个病痛，去找他瞧一瞧，他总是格外认真，时常送人草药和自制的膏药，且从不收钱。陈曦到现在还记得，这位老爷爷即便白发苍苍的时候，五官也是格外好看，由此可见，他年轻时是何等的帅气，又是何等的恣意！
　　只可惜，这位无所不能的老爷爷，并没有把他这一身本事交给任何一个子孙，他那无所不能的本领，以及他曾经用草纸写的满满一整本药方，全都随着他的逝去，被那位年纪最小的四爷爷一把火化为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