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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十八之上 ...

  •   那年寒露之后,我那至死方休的苦厄与其说是消弭了,倒不如说,是尽数转到了阿沁身上。
      当时我就在雪庐门口呆坐着,天黑了与我无关,风雪又卷起来了也与我无关,反正时间早已冻结凝固了,一切都跟冰晶一样透明。有个声音忽然从天边刮来,心急如焚似的,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不知多少遍之后我终于听见,他说阿沁穴道已解,可是自颈而下,完全不能动了……
      韩泠本该一针扎死我,可他忙于翻书配药,着实没空理我。
      我记得离开密山时惨淡的冬阳,林间凄清的雪道,还有那个只有九个指头的王二在月下呜咽的笛声。我们一路找药到了南疆,南疆的冬天格外暖和,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是冷的。
      第二年的春天,王二从南疆启程返回密山,从那以后,密山便又回到了她与世无争的故梦之中。我再也没有见过冬天,见过雪,或是收到来自那座雪峰的任何讯息。
      在南疆的头三年里,我每天不外乎劈柴打猎,浇菜烧饭,洗衣叠被,以及替阿沁翻身、抬手抬腿、按摩肢体。我每天从早上一睁眼开始,忙到不知几时,就这样,其实也不坏。
      阿沁变得沉默寡言,而我哪怕找见一只蟑螂也能编上一天一夜的故事——并不是因为南疆的蟑螂三只就够凑一盘菜,也不是因为韩泠拿它们泡了几大罐子药酒,而是因为日子一旦静下来,就静得可怕。
      三年以后,渐渐的,阿沁能走能动了,可她还是喜欢被人推着,四肢也还是软弱无力,偶尔她走起路来,又常常撞东撞西,迈步之前总爱用手或脚尖向前探摸,小心翼翼的。我问韩泠怎么回事,他只叫我“管好自己的事”,结果有一天我实在没忍住,便问她窗外有什么。她望着满院的木槿花道:“粉的、绿的。”我又问她:“我呢?”她答:“师父。”我问:“我什么样子?”她看了好一会儿,低头小声道:“白的。”
      我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阿沁不敢作声,只是往轮椅里一缩,埋头揪着自己的衣角。
      我看得心都凉了:到底从何时起,阿沁就只能看见这五色光斑了?
      我想起她曾撞过树,撞过我的腿,想起她始终分不清鹩哥和信鸽,把梨子看成枣子,又把梨皮看成了蛇……我努力跳过那些与他有关的回忆,可跳来跳去,还是一头跳进了他曾经来过得日子里。在那些日子的开头,有他抱着阿沁,临窗轻言软语,对我温和笑道:“她尤其喜爱光亮之处,若是哭闹,孙姑娘抱到窗边哄逗即可……”
      那时他尚唤我作孙姑娘,如今韩泠的病人仍旧这样唤我,可是江湖上,却再也没有那个心细如发的寒掌门了。
      那天夜里,我与韩泠讨论起阿沁的病情。原来韩泠也观察有一些时日了,“还在调整方子”。他说阿沁的眼疾是由内而发的,需得慢慢调理,筋骨肌肉也要长期濡养,方可复原,“和你提练真气时的水磨功夫一样”。
      “真气可不是随便谁花个三年五载都能练出来的……”
      我心里发愁,韩泠也有些凝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平日眼高于顶,但凡涉及医理,哪次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次他虽没说什么“未必”,我却看得出,韩神医是遇到难题了。
      韩神医提振了精神,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心肝脾肾芝麻核桃秋葵枸杞之类的食疗方略,看得我眼花缭乱,目眩神迷,迷乱之中,许是我白天想到过寒路,晚上便又撞见了他——
      那个筋骨俱断的寒路蜷缩在雪庐之中,面色苍白,瘦骨嶙峋,全凭一丝微弱的气息念着他的藏剑诀:“闭五识,致虚极,明剑心……”
      难道他早早将藏剑诀交给我,就是因为他知道苦厄总有一天会降临到阿沁——降临到我身上……?
      “可它一世只传一人,怎么能给我……?他明明还在世上……!”
      我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可我就是想说出来,好让自己相信似的。说完以后,就在那同一个夜晚,我终于枕着月光,任泪水浸透了半张竹床。
      此后我开始教阿沁藏剑诀。
      起初阿沁根本不懂什么是凝神聚气,那八十一字的心诀于她更是天书,讲一个闭五识就讲到了盘古开天辟地。讲不明白,我唯有提引真气,循心诀所指的方向于自身流转,再将真气导入她体内,替她疏通经脉。
      我——我们练了不出半个月,也不知何故,每逢运气时,我便感到断腿处发热,似有火舌舐动,时不时烫我一下,疼得我连连缩腿。又过旬余,火舌燃成了烈火,直烧到我大腿根部,往往心诀未练过一遍,我已在灼痛之中汗湿了衣裳。我问阿沁疼不疼,她被我颤抖的声音吓着了,抱住我不肯松手,又在我怀里一个劲儿的摇头……
      既然阿沁不疼,我便要陪她练下去。
      藏剑诀开始烧遍我全身,不分白天黑夜,也不论我是否在练功。那灼热之感时强时弱,厉害起来就像是一股烧熔了的铁水猛一下灌进我体内,痛得我浑身上下都抽搐起来。有一次我做梦都在火海中挣扎,恍恍惚惚的,我跑出去提起一桶井水,正欲兜头浇下,不料竟被人从背后砸了个眼冒金星——
      韩泠抓着水瓢,喘着气,赤足站在月下。
      他飞快打着手势,告诉我练藏剑诀时越是灼热难耐,越不可贪凉,我问他那该如何,他只写了写了巴掌大的一个“忍”字,看得我猛磨后槽牙。
      他又另纸写道:“否则水火不济,阴阳不调——”
      他没有再写下去,也无需再写。
      “所以他当时找你调理的……就是练藏剑诀时落下的病?”
      “……”
      “夜里跑出来朝我头这么一下,也是他教你的?”
      “……”
      “你作甚躲躲闪闪的……?”
      从刚才开始,韩泠就一直望着那张纸,一直沉默。
      我和韩泠已经相处得久了,日常之事用手语沟通大多没什么障碍,他如若非要用笔写,那必定是因为只有文字才能准确表达他的意思,既然如此,我便又仔细看了一看。我一字一字看下去,就像是有本书在眼前呼啦啦翻过,一直翻到很久以前又近在眼前的某一页,在那一页上,韩泠正好也写了“阴阳”二字……
      他那时写的是“采阳补阴”……
      采阳补阴,采阴补阳……
      我默念了两声,心头忽来一道神光,额头上的青筋乍然一跳:“你那时捣的什么鬼?!”
      韩泠眼色一变,转身就走。
      “韩泠,你敢做不敢认是吧?!”
      韩泠脚下一个踉跄,止步一看,原来是光脚正中一颗石子。他抬脚掸走了那颗石子,又顺势斜着一双细眼,抬着下巴,动了动嘴。迎着清冷的月光,我看见他说的是:“……没有。”
      韩泠一贯态度嚣张,也一贯不擅长说谎,可我没有打算追上去。
      他的背影逐渐远去,走过的泥地上蔓生着几丛青草,又茂盛,又衰朽。
      毕竟没有就是没有,没有就是什么也没有了……如此也好。
      之后韩神医便开始包揽各种杂事。他按着自己的食疗方略做出了芝麻炖枸杞这样的好菜,也终于壮起胆子劈开了两根人参那么粗的干柴。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我每日只教阿沁练功、背心诀,或是陪她坐在秋千上,在风中一高一低,一浮一沉。每当我体内如熔流喷薄时,我只有攥紧秋千索。待到热浪消退的时候,我看着掌心的红印,就会不可自拔地想起那个人——
      他遍体鳞伤,匍匐在寒凉的雪面上,身后拖出一条鲜红的血路。在他身上,每一寸伤口之下都有烈焰在烧,一直烧到他那颗孤独而绝望的心里……
      寒露之后的那个清晨,他终于独自一人,走进漫天风雪……
      从此以后,他就像天上的长庚星,无论何时何种境地,永不忘将这一隅照亮。
      我听见过星星落下的声音吗?
      南疆的夏花常开不败,我的小楼就在江边。
      一晃七年过了,我始终没有等到他。

      一晃七年过去,阿沁终于九岁了。
      最近两年里,阿沁也已经可以自行运功修炼了。
      每日晨昏,一个九岁的孩童居然愿意枯坐上个把时辰,绝不是因为我下了药,而是因为那股真气充盈经脉的温热令她着迷。她有时会练功练到睡着,看着她在梦中自得的笑容,我不由得感叹,这个从未在生母臂弯中依偎过片刻的孩子,终究是在藏剑诀的庇护之中,学会了安然入睡。
      当年寒路曾说,练藏剑诀讲求机缘,他那时便知晓阿沁会有这个机缘吗……?
      不过无论是练功还是睡觉,阿沁都要我陪在身边。她运功时手中渐渐凝成如剑一样锋利的气刃,可她还是没完没了窝在我怀里装兔子。就连兔子都会打洞,人也总得有一技傍身,我遂教她剑法,可是因为她看不清,我教的和她学的……完全是两码事。剑法不成,我让她学射箭她又不肯,因为一手挽弓,一手搭箭,她就腾不出手来牵我了……她在林子里随便扔一颗石子便能将喜鹊打下高枝,而且总是最肥嫩的那一只,也不晓得日后能不能勉强糊口……
      最绝的是,阿沁出门,无论远近,一概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朝一日我和秦渺重逢,一定要好好问她,她自己在水云城里指点迷津何其从容,怎么就忘了在女儿身上也贴一幅八卦?阿沁的肢体也已经康复了,甚至可谓膂力惊人,得尽她生父的武将真传,可她还是喜欢软软地靠着我,装作弱不禁风的模样,好像这个世界一遇到弱者,便会仁慈些似的。
      我生怕她这样的迷糊少女从路上捡回一头白眼狼,故而时时留心,处处提防。可我忘了——
      韩泠名声在外,我们不捡,不等于别人不会捡了送上门来……
      乡民们捡的甚至不是个人,而是个半人半鬼。他像被水泡涨了的馒头,胸前尽是翻开的皮肉,脸上还有大块的青紫斑点。我一见他,心窝上就挨了一记猛拳。
      我强迫自己仔细看——
      还好,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不是寒路。
      打从那天起韩泠便只管起死回生,闲事莫理,我日日忙些鸡零狗碎,就算不忙,我也从不去他房里观望。听阿沁说那个小鬼昏迷了没几天就醒了,仿佛有什么要紧事缺他不可一般,不过他醒了也只能躺着,这一躺就躺了大半年。
      有次我去找韩泠讨蟑螂药时,韩泠正在给他疗伤。隔着纱帐,我看不清韩泠手下动作,只听见屋里一阵阵响,就像是尖利的指爪在刮墙,一下又一下,分外刺耳。小鬼一声不吭,决眦裂目地瞪着我,他身上受着多少痛,眼里就有多少恨……
      无论如何,这半年来,阿沁总算愿意自己去走动了。
      那个小鬼也就十四五岁,他们孩童之间,也许天生就投缘,又或是阿沁终于遇见了一个真正的弱者,在她心里,这才忽然萌生出些许强者的担当——
      和他相比,她远不是一个无助或无能的人,这让她对自己多少有了些信念,又对他满心都是同情。
      眼看她天天往韩泠房里跑,我问她那小鬼叫什么名字,谁料,阿沁摇了摇头,道出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他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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