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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十八之下 ...

  •   这一日,阿沁同韩泠外出采药,我正在房前熏蚊香,那个小鬼突然跪在我身后想要拜师。我瞧都懒得瞧他,只叫他留着那套失忆的鬼话哄阿沁,要拜师,也找阿沁。
      小鬼老老实实跪着,不气不恼,没有一点响动。我一边俯身熏着墙角,一边唬他:“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了。”可他面不改色,一看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少年郎。听说皇帝派了个早慧的皇子到南边来收拾朝廷剿匪留下的烂摊子,这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道:“不瞒前辈,您与沁姑娘的身份,晚辈也猜出了几分。”
      “哦?”我不觉抬了抬眉。
      “前辈当年在江湖上如昙花一现。碰巧那时,黎王府上失过一位千金。”
      “嗯……是么?”
      我装作漠不关心,手下忙着,心里却颇有些诧异:我在江湖上风光之时,他还是个满地爬的小东西,他能一眼认出我也就罢了,竟然还知道杨序丢过一个女儿……这种事情,以杨序的手段,恐怕连他如今的枕边人都未必知道……
      “若非黎王旧部提起,晚辈又岂敢妄自揣度。听说前辈与黎王……先夫人有旧,那时能在黎王府中来去自如的,想来……也唯有前辈一人。”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知道我和秦渺有旧?当年我在北疆战场上来去匆匆,除了那批将领以外,谁也没有见过我和秦渺一同出入……他竟然能找到杨序的旧部?
      我曾经听来往于南疆的官役议论到,当年随杨序北征的将领不是被他充了炮灰,就是自觉投靠了阎王。看来这小鬼在人脉上暗中经营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了,心得也不少。
      只听小鬼继续说道:“据闻藏剑诀一世只传一人,您既已传给了沁姑娘,自然不便再收徒,晚辈亦不该作非分之想。”
      我差点让蚊香烫了手!
      寒路将藏剑诀给了我,这本是我二人之间的秘密。我从未告诉过阿沁她练的是什么,况且她练功时从不让外人靠近,这小鬼怎么就知道是藏剑诀?!
      想当初,我教阿沁之时算不上深思熟虑,可是这两年来我也想明白了,她这么个迷糊少女迷迷糊糊地练会了所谓的“无上心法”,倘若又迷迷糊糊的,被有心之人发觉……
      我连忙强扯出一丝冷笑:“小鬼,你一个天潢贵胄,怎么老听些捕风捉影的江湖事?宫里的故事听腻了?”
      他神色一凛:“晚辈也是经此一事才明白,居庙堂,未必远江湖。”
      “你既有体会,还不知道怕么?”
      他之前被乱刀砍伤,刀刀淬毒,面容也被毒药全毁,远非一般的匪寇所为,说不定,还有当年轻山一派的余毒……
      “晚辈只知如今朝廷乱党与江湖势力勾结,有人看似权倾朝廷,却可用江湖药治之。”
      他停了一刻,忽然问道:“前辈难道就不想和杨序了断当年恩怨吗?”
      “我?”
      他也知道我和杨序的恩怨……相比起他知道的其他事,这已经没什么出奇的了……
      “正是前辈。”
      “我没想过。”
      这些年我想过很多旧事,也想通了很多事。比如杨序在水云城中躲着秦渺,乃是因为他知道血酒的掌故,他和水云城多半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渊源,否则水云城后来只剩一个空客,满地冤魂,他如何能重启迷阵?封从龙既是杨序的同伙,自然也拿得准寒路的死穴,他先挑破了寒路和他妹妹之间的伤疤,又长驱直入,字字见血——
      “你护得了她一次,护不了下次,除非……”
      我和寒路之间,还能有几个“除非”?
      杨序老谋深算,没选在我们北行途中下毒,没选在水云城里,也没选在那头死骆驼上。大漠中徒步了一整夜之后,我们以为遇见的是韩神医,万事大吉,终于喘了口气……
      中原武林两大名山从此一毁一伤,江湖中,还有谁敢不听他的号令?
      那时杨序不是没有收敛几年,只是随着世子出生,他权欲日重,至如今手握重兵,尊黎王,封十郡,加九锡,恐怕下一步就是“顺承天命”了。
      不过那些人那些事又有什么要紧?
      “我早已了断了。”
      我掐断了手里的蚊香,手一松,用木腿踩灭了地上的半截,一点点碾碎之后,转身就走。
      “可前辈手里还有一根!”少年跪在地上膝行两步,牢牢抱住我的腿道:“沁姑娘和黎王,难道就不必了断吗?”
      ……阿沁?
      我愕然回身:“你什么意思?”
      “难道前辈不明白,终有一日,沁姑娘与黎王乃是避无可避吗?”
      我哑口无言:造化向来排演得一出好戏,阿沁如今身负藏剑诀,万一她卷入江湖……万一,她撞到了杨序手里……
      就算最后她乖乖地成了杨序手中一枚棋子——藏剑诀,便要沦为他屠戮中原的利器么?
      藏剑诀一世只传一人,那人居于雪峰之上,不涉江湖,不染俗尘,此生孤傲,将自己献祭于剑道的圣坛之上。他不为杨序所诱,而且向来恪守门规,尽他做掌门的本分……
      “前辈,密山掌门之位空悬已久,雪麟剑蒙尘,恐非故人当年所愿。”
      “……你说什么?”
      他不声不响,只是仰着头,似是在求我,却也不掩一身傲气。
      为何他那张脸看得我好生熟悉,又好生迷茫,为何就像是……看到了故人?
      “故人……故人……故人……”
      那两个字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扰得我心乱如麻。
      “你竟敢在我面前提什么故人?”
      谁也没有想过要阿沁传承什么延续什么,他一个小鬼哪来的胡说八道?
      什么我所愿他所愿——
      “你怎么不去问问阿沁自己愿不愿?!”
      他跪在地上,脖颈挺得笔直:“若有前辈陪在身边,沁姑娘势必不愿溯江而上,踏出南疆半步。”
      “你……”
      他朗声又道:“扪心自问,您若要缚她作娇花,又何必授她藏剑诀?”
      “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藏剑诀素有灵性,历代传人皆由它亲自择选,此事前辈必定也曾听过!”
      “听过又如何?”
      “沁姑娘既是被选之人,自当义不容辞。”
      “你错了。藏剑诀既然选中了阿沁,更不能让她白白送死。”
      “在下自不量力,他日若与沁姑娘同回中原,虽则人微言轻,却也自信能保她周全。”
      “你?!”我冷哼一声,“你日后回到中原,无非是与你父兄争权夺位,骨肉相残,阿沁若跟着你,你岂不是还要教唆阿沁去……诛杀生父?”
      我说出这最后四个字时,浑身一个战栗——
      这就是阿沁的命吗?
      “她不过是你手中刀罢了!”
      少年人并不吭声。
      “你无话可说了?”
      少年人终于静了下来。
      慢慢的,我心里被他搅起的乱潮也归于平静。就在那平静之中,我忽然想到:兴许他先前并不能确定我教阿沁练的就是藏剑诀……他是在试探我,而我根本不曾察觉……
      再过几年,这么一个小鬼会掀起多高的浪来?这样一个该死之人被韩泠救活了,也不知是天下之幸,是不幸?还好南疆地处僻壤,远离争斗涡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南疆再远,这次剿匪,不还是把他给剿来了?也许阿沁躲在南疆确实不是个办法,可,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一时想不出办法来,只是看着眼前人那种脸,总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你走罢。”
      我正要抽身离去,小鬼却突然长高了几寸。
      他站起身来,直直望着我的双眸,沉声道:“前辈认为我乃暴戾之徒,豺狼之辈,不足为信,是吗?”
      我只作一哂。
      其实他若是人品太差,韩泠断不会治好他,最多把他治个半死不活,那可必死还惨……
      他竖起三根手指,缓缓举过头顶,转眼间,已换了一副大人的模样。
      他逐字说道:“叶舒在此,以我叶氏百年国祚、千里江山为誓,此生必待钟离沁如长兄,诚而无奸,忠而无恶,享我所有,偿其所愿。”
      他每停顿一次,便用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在我心头狠狠刻上一笔。
      “享我所有,偿其所愿……”
      阿沁的心愿会是什么……?
      她会愿意一辈子留在南疆吗?我能守着她一辈子吗?
      就算她情我愿,我们便合该如此吗?冥冥之中那只翻搅风云的巨手会由着我们吗?
      “藏剑诀向来自行择主,但凭机缘……”
      “她和杨序,避无可避……”
      我的命早已被钉在了水云城的祭台上,难道,我还有资格留恋吗?
      那个我始终在等……
      那个始终在等我的人呢……?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原来一切的答案早已在我心里,只不过,是这七年以来,我从未遇见问对问题的人罢了。
      我第一次完完整整,仔仔细细地瞧了瞧韩泠给这提问之人换的脸——
      真是好笑,多少年过去了,韩泠还记着旧日的情意。人家明明是个男儿郎,却给安上了秦渺的轮廓。难怪他要同我家阿沁认作兄妹,也难怪,我在他脸上看到的——
      当真是暌违多年的故人。

      那天晚上,我搂着阿沁,明知她已经睡着了,却怎么也不想松开。
      “阿沁……”我知道她未必能听见,可还是忍不住轻声道,“韩泠你是知道的……那个小鬼,你也不必怕他……”
      我想了想,又挠着她的肚子叫她醒醒,扳着她的脸道:“你自己凡事还是要多个心眼,记住没有?”
      阿沁“唔”地应了一声,转个身,又甜甜睡去。
      她的睡颜真美,只怕再多看一眼,我便真的要舍不得了。
      这个出门转个弯都会迷路的小阿沁,从此以后,愿你心之所向,身便能往……
      无论何处,得偿所愿。

      我换了当年红装,走向雪庐之后,走向无咎峰迷离的雪雾之中。
      许多年前,我曾在岐山断崖边远眺中原,那时我心中久久不能平,只恨不能斩碎浮云,将千重城阙一眼望尽。然而今日,我眼中却什么也看不见了,雪庐中仿佛只剩那两件依然如昔的物事,静静候在覆满尘埃的木箱之中。
      韩泠说的不错,那盒蜜制的伤药果然是越陈越好,这些年过去,药的苦味早已尽散了,那个小圆盒里,只剩下琥珀似金黄的甜蜜。
      记忆中他有过那么多飘逸出尘的淡色长袍,最后留下的却只有这一件岩褐布袍,上面还有我补过的痕迹,朴素得不甚真切。
      在南疆,明亮白热的阳光偶尔晃着我的眼睛,我常常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在摇曳的花树中穿行。
      我不禁问自己:世上真的有过那么一个人吗?我呢?我这一生到底存在过吗?
      至少在这里,我又一次找到了他的痕迹,我们拥有过彼此的痕迹。
      其余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幻梦罢了。
      离开南疆前,我碰巧听见沿途黑店的小二在叫卖“龙虎斗”——原来野猫和蟑螂乱炖纯属子虚乌有,闻起来,猫蛇一锅也不过如此。
      我本要下马,忽然又想起了阿沁幼时那副猫样,一扬鞭,打马而去。
      这可不能算是我输了,毕竟他也没有吃过。不过不打紧,我和他还有许许多多,可以逐一比过。
      小鬼最后问我为何不愿重出江湖,我便想,无非是找个人输输赢赢地相较,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一切都安排得甚好,我终于可以重新选择——
      “一生苦厄至死,非丧其所钟,不能自赎。”
      寒路,我为什么要选择失去你?
      我知道你就在雪峰之下。是不是,你已经等我太久了?
      风雪深处——
      你所行路,是我归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十八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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