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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十七之下 ...

  •   我一拍石地跳了起来,脚下尖刀乱剐一样,痛彻心扉。我咬着牙正要向外抬腿,身后有股粗哑的喉声一响,紧接着便有什么物事狠撞过来,伴随着更为猛烈的刺痛,忽的一下,将我彻底推倒在地上。
      “啊啊啊……”
      明明是我的嘴在喊叫我却不知如何能让它停下来,断腿仿佛又长出来了,而且刚长出来便被一刀砍掉,再长出来,再砍掉……疼痛一寸寸凿穿了全身骨髓,可是我要找他……
      我从地上挣扎着起来,那张矮几大概是被韩泠推到了我脚旁,我腿一动,便踢出一声响。我的义肢早已滚到了门口,缠绕在木腿上的白布被鲜血染得红透,躺在门旁,像一团乱糟糟的烂肉。
      我连忙爬过去捡起它来,却又被一张薄纸冷不防蒙住了眼睛,我扯下来一看——
      “寒路现在何处,你不听也罢。”
      是韩泠……他知道寒路现在何处?!他怎么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泠!你回来!韩泠!韩泠!”
      我使出浑身力气向前挪,疼痛却不停地将我向后撕扯。我好不容易摸到门口,忽见一道长长的阴影投下,我一抬头,一晃神,那个高瘦的身影竟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周身镶着金边,光芒万丈——
      “你……是……”
      我那个“你”字里有多少欣喜,“是”字里便有十倍百倍的失望。就连天上的日头也厌倦了这样无聊的游戏,它收起晴光,也收起了韩泠身上的化相,霎时间,雪峰上又阴又冷,满地惨白。
      韩泠在我眼前放下一个食盒,我打着颤坐起身来,揭开了盖子。
      食盒共有两层,上面一层装着两只透明的水晶碗,其中一只结着血红的冰,另一只已空了,碗底是浅得不能再浅的几点红霜,碗缘似乎还有一抹风干了的唇印。
      “这是……什么……?”
      韩泠并不答话,可我立刻便想到了:是血,羊的血,厨房前圈养的羊。
      我是不是告诉过他……
      在大漠以北,十五只羊眼珠碾碎了就是一碗醒酒汤?
      一只不多,一只不少……
      昨天韩泠画的竟然真是三十只羊……?!
      那抹淡淡的红色唇印凄然望着我。我像是一颗心被人抓住了一般,紧紧一捏,整个胸腔都是痛的。盒边的木纹又细又滑,几次之后,我才拿起了食盒两层之间的隔板。
      食盒下面一层只放着一张字条:
      “密山内禁食猫狗,气候清寒,蜚蠊亦无觅处。”
      原来他也记得,那时我说南疆有道蟑螂臭虫炖野猫的名菜……
      可是他说他不忙,他说愿意陪我同去品尝……
      我们说好的!
      我鼻头一酸,眼前一热,再不仰头的话泪水便要溢出来——
      “寒路交待几名掌事弟子,他身将远游,归期未定。”
      韩泠这行字真好看——远游,他写的果然是远游!
      可我还没有看够他就翻到了下一张:
      “前日我见他时,他极为平静。他说人生但凡瞻望,总有心愿难偿,唯有时时回顾,方知餍足……”
      这就是寒路,那个永远在认错,永远在无咎峰上独自一人重温遗憾的寒路……
      “他始终难忘你初上密山时一身红装,明亮张扬,锐不可当。他当愿你永如初遇时的模样……”
      是我,昨日在红枫下的模样吗……?
      那时他一身银白胜雪,红叶片片翩跹,如蛱蝶相逐,缠绵缱绻。回忆中的秋色如此浓艳,如今想来,却是每一处都凛似寒冬……
      在那之前的一日,我膝下最后一片疮痂刚刚脱落,韩泠连夜为我修整好义肢,我们即将走进余生的好光景,连药喝起来都不那么苦了……
      那一日,案头最后一卷书册也已撤下,书册旁的瓷盘里曾经有过一只青梨——
      它是不是故意守在那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提醒他,我们终将分离……?
      分离也竟须分离,临别之际他只道一声“孙溦”,只留一行“万望珍重”,再往前回溯,依旧只有一句——
      “对不住……”
      余响难平,风声如泣。我眼前徒留一叶轻舟,两岸青峰,他身披白袍负手而立。水流宛宛转转,橹声欸乃不绝,他的身形也愈来愈淡,直至孤帆远影,慢慢荡出天际。云雾空濛的碧江上,终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我和韩泠坐在雪庐门口,空对着一山新雪,一地银白。
      “韩泠……”
      “……”
      “你为何不告诉我……?”
      韩泠一声长叹。
      他在纸上逐字写道:“我回岐山之时,寒路便求我令你留在山中。他早有言,抚育幼子纵然艰辛,亦远胜江湖险恶。他本只盼与你隔山相望,然而每隔半年,又恨不能事无巨细将你问遍。”
      “于是你就把阿沁甩给我了……?”
      “……”
      我默了半晌,心中又苦又涩,却连一个苦笑也做不出来。
      “阿沁那柄木剑……是他刻给她……刻给我的……是吗?”
      我早该想到的。
      “他也曾追随你当年游踪到过东海,到过西京。他对你之痴念,早已藏在那支药瓶之中。”
      “是那一瓶星砂……?”
      “……”
      那一瓶星砂是被阿沁倒在了那年盛开的凤凰花下吗?还是在哪一缸酱瓜边,哪一株翠竹旁?
      那一捧曾经被我捧在掌心的痴念,到如今,是否已经不知不觉,随风随雨,化作星尘?
      “就这些了吗?”
      “……”
      “到底还有……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韩泠想了想——
      “你昏睡时,寒路已将轻山一脉及他门中与黎国公有干系之人一并肃清——”
      “我不想听。”
      韩泠便翻过一页,又提笔写道:“寒路生辰实为霜降,生于寒露之人,却是寒双。”
      所以我和他相识数载,聚少离多,最终,甚至没有等到他的生辰……
      如果我们等到了霜降,是不是,也许他就会……
      再多留几日?
      薄册的最后一页已经写完了。
      韩泠将薄册卷回手中,望向门外眩目的雪光。
      曾经有个人沐着同一束银光,望着同一片新雪对我道:“孙溦,我从未见过第二人如你。”
      而今却只剩衰风过雪岭,又冷,又寂静。
      “……没有了?”
      这就没有了吗?
      韩泠忽然重新翻开薄册,在纸背奋笔疾书。他写了一行,却又将字迹涂掉,又写,又涂掉。
      我不愿再等,伸手一抓,竟将那张纸抢成两半。韩泠无意中松了手,寒风忽起,转眼便把那册薄纸吹将出去。我连忙扑身抓住那个薄册,收到怀里,同另外半张纸放在一起仔仔细细拼看:
      “由始至终,寒路从无隐疾。他只是初次见你,便心甘情愿输给你,人输给你,心也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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