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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四更天,天未明。
      管家杨伯拿出一个纸糊的白灯笼,上书“翰林学士”四字。管家不识字,只知道灯笼上面写着四个字,已经许久没变过字数了,他把灯笼点亮,长柄举在马前头。
      司马光已经穿好朝服,见夫人神色凝重,便问道:“怎么?”
      夫人眼睛就湿润了:“昨晚……”
      司马光的夫人与他结发为夫妻二十年来,无有生育,近日她买了一个年青貌美的女子,昨晚故意假装不在,让那女子去伺候司马光,谁料司马光道:“大娘子不在,你怎敢进来?”遂让那女子退出。

      “妾一直无子,累官人也无子。”
      司马光道:“当年我身无长物时,大娘子就跟了我,这些年我仕途起伏,大娘子不离不弃,贤良淑德,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从此纳妾这事,不要再提了。”
      “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官人作为翰林学士,岂不是……”
      “若是怕无子,我大哥有几个儿子,我们过继一个就是。朝中有事,我先走了。”

      司马光回到翰林院时,见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他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刚拿起文书,便有人过来问:“君实知否?”
      “知道什么?”
      “新任的御史中臣王陶又弹劾两位宰相,现在韩曾两位相公都气得称病不上朝了。”
      “他又弹劾他们什么?”
      “这次是弹劾他们有不臣之心,这罪名就大了,其实先前说他们倚老卖老、不尊重当朝天子已经很严重了。”
      旁边另一人接口道:“可是常朝自开朝以来就几乎形同虚设,官家都在延和殿召见众臣,不去文德殿,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宰相也不去文德殿,没料到王御史竟然拿这个来说事,还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一开始大家都没把这个当回事。”
      司马光说:“默认是默认,规矩是规矩,原本每日就该有宰相一人押班,不管官家来不来。官家不来,宰相也应该做好自己的事。”
      众人知司马光最是讲究规矩的一个人,也不奇怪他说话的口气,道:“反正,韩相公现天天上书请辞呢。”
      见他没反应,换了个话题说:“昨儿大伙在相国寺的烧朱院喝酒聊天时碰到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司马光看着他不说话。
      “君实可记得才半年前的闰三月,王安石被起用为江宁知府?”
      “记得。”
      “大家遇到的是王雱,王安石的长子,并且从他口中得知,官家诏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兼待,王安石也已经接封,不日就到京城了。”
      “这不很好吗?王安石的才学人品当世一流,他肯回来,正是朝廷所需。”
      “可是,从前仁宗皇帝、英宗皇帝多次请他回来,给了多少馆阁好职,甚至允他免试,都不肯来,就是后面勉强任了知制诰,也很快要求回地方去了,当今大家一召,他就马上来了,辞都没有辞。”
      “知江宁府他就没有辞,现在翰林学士,更是连推辞也没有就直接来了,这还是王安石吗?君子不是难进而易退吗?难道他以前都是装的吗?”
      “装这么些年,也很难装吧?”
      司马光道:“不管是什么事,也不管是什么人任什么职,我们该做事的还是做事,多专心做事,少议论是非。”
      说罢,他便专心读起文书。
      其他人见他如此,便也静下来各司其职。
      司马光看着手中的文书,脑海中却是昨晚的情形。
      昨晚他回家时,来接他的管家杨伯见到他就神秘兮兮道:“君实秀才可知,又有人打听住你附近房子的价格,想租下来咧。”
      杨伯在他家做的时日久,从前他还是秀才时就这么唤到,后面不管他官位做到怎样,都一直以为他只是个秀才,司马光也不纠正他。
      “这又如何?”
      “本来不如何,毕竟仰慕君实秀才你的人可多了去,可是这次这人不一般。你道是谁?”
      “别神秘兮兮的,说吧。”
      “王雱!他说他父亲说君实秀才你事事可为子弟法,叫他找房子,就找你家旁边,好让后代子孙学你咧。”
      “杨伯,你最近是不是太有空了,有时间东家长西家短?”
      “呃,呃,我闻到饭烧焦的味道,我去看看。”

      他低头看书,心情却是十分矛盾。
      王陶是皇帝亲自指定的御史中臣,现在一再地弹劾宰相,只是为了自己上位,还是背后有人?而皇帝对他这些弹劾的态度,也是高深莫辩。在这个时候召王安石回来,这次给王安石的,是翰林侍讲学士的职,三品大员。原本起草诏书由中书省的宰相底下中书舍人撰写,唐朝后设立了翰林学士,与国家最重大决定的诏书如废立宰相、大赦天下由翰林学士撰写,实际上,代表着皇帝,分了宰相的权。王安石的人品才学,自然是万里挑一,无可挑剔,可锐进的思想和变革的心情,却让他忐忑不安,到底是什么不安,他也说不上来。
      他隐隐有种感觉,桩桩件件的事情发生在一起,似乎并非巧合,似乎天将大变。
      未及他多想,便有太监来召他面圣。

      司马光到时,曾公亮、吴奎等均在场讨论些什么,他便在一旁听着。
      不一会有太监报富弼到了。
      赵顼说:“富弼到了?快宣。”
      富弼当时已经六十几岁,赵顼特意准他儿子掺着他,坐着小轿进来,又着他儿子扶着他坐下。
      他历经三朝老臣,地位尊崇,赵顼召他回来再度为相,想来也是有意倚重旧臣,更何况,富弼当年出使辽国、拒绝割地,后来又追随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是个出名的硬汉子。
      果然赵顼一见到他,就高兴地问道:“卿,你来得正好,朕刚登基不久,正想听大家的见解。当年,你和范仲淹一起主持庆历新政,告诉朕,当如何治国?”
      富弼道:“作为君主,最重要的就是不让别人看出你的意图。”
      “这可奇了,如若别人看不出朕的意图,怎么为朕办事?”
      “如果大家都知道陛下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免不了有奸臣顺着陛下的意思说话做事,长此下去,就没有人敢说真话、做真事了。陛下可记得当年太祖皇帝雪夜访赵普的故事?太祖皇帝问赵普,吾欲向北打辽,胜之再往南攻唐,你意如何?赵普说:不可,如果先打北方,南方趁乱骚扰我大本营,我们首尾受敌,不若先定南方,再集中兵力打北方。太祖皇帝大笑道:吾就是这么想的,特试卿一试。太祖皇帝运筹帷幄,愿陛下效太祖皇帝的做法,如果大臣做错,则罚,做对,则赏,这样能把大臣们都治得服服帖帖了。”
      “你这话朕明白,只是辽国和西夏踞于北方,虎视眈眈,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陛下刚登基不久,应考虑如何施恩于天下,而非上来就言兵。陛下如能二十年口不言兵,则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赵顼本来兴致极高,被这么一顶回来,脸上却没有生气的样子,只点点头:“卿这次回来,可在朕身旁辅佐,朕也可时时向你咨询。”
      他转头和群臣说:“各位想必知道了,张方平,朕原是打算提拔他的,众卿均说他沽名钓誉,但他却愿意为父守丧而不追逐功名、拒绝了朕的封赐,可见世人所说,也未必就准。”
      他假装没看见众人满脸不以为然:“朕有意召王安石回京为相,又恐怕他拒绝,他之前也是屡屡拒绝朝廷召唤,众卿有什么看法?他是什么原因呢?”
      曾公亮说:“王安石的学才人品,均是当代一流,宜庸大用。过去屡召不来,肯定是有原因,他说是因病,必然就是因病,不至于欺瞒。”
      赵顼道:“孙固,你的看法呢?”
      侍读孙固说:“陛下再问臣多少遍,臣的意见还是一样的,王安石当翰林学士很好。”
      赵顼问:“翰林学士好?那当宰相呢?”
      “当宰相就万万不可。”
      这时吴奎走上前说:“陛下,王安石虽然是个有能力的人,当地方官时也做得极好。但是他见识迂腐,个性顽固不化,陛下听说过鹌鹑案吗?他分明错判,又不肯认错,后来仁宗皇帝仁慈、免了他的罪,他竟然还拒不肯去谢恩。三番四次拒绝朝廷任职,无非就是觉得韩相公压着他不能施展,就不肯来呗。”
      曾公亮道:“你不要荧惑圣听,王安石是个辅相之材。”
      吴奎怒:“你才是那个荧惑圣听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陛下,王安石我曾经与他共事过,他做事偏执,但凡自己认定的理,就一头撞进去,不管别人怎么说,偏听偏信,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宰相?韩相公也认为此人不可为相,韩相公是三朝老臣,庆历年间,也参与过范文正公的新政,以前在扬州时,他当过王安石的上司,对王安石的了解,自然比我们更深,不比道听途说来得好?”
      赵顼心不在焉道:“是不是诋毁太过了?”
      吴奎说:“臣如果明知不可却不说出来,是为臣不忠。”
      副宰相唐介此时也说:“王安石这人迂腐之至,如果陛下用他为相,肯定招致纲常紊乱,请陛下三思。”
      唐介这人有铁血宰相的称号,从前在仁宗朝就敢和仁宗皇帝顶着杠的,是以赵顼也不想和他争执。他眼尖,瞅见韩维到了外面,便说:“时间不早了,异日再谈。吾召众位卿家来,是有事相商,司马光人品才学卓越,吾想把他从翰林学士改为御史中臣,众卿们有何意见吗?”
      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赵顼为了平息王陶带来的纷争而做的人事调动,然司马光直言耿直的性格众所周知,都没意见,就这样通过了。
      司马光也领旨谢恩,站起来时,见吴奎还想再说些什么,赵顼却让大家都下去了,吴奎心知这少年天子管不住,心下不安,但也只能带头退下。

      他们一退,赵顼就把韩维叫近来,喜道:“王安石接旨了吗?”
      “接了,整装待发,按路程和时间来看,不日即可到达。”
      “着他越次入对。”
      “遵旨。”
      赵顼把一个文件拿给韩维:“你看。”
      韩维一看,是《上仁宗皇帝万言书》。
      “韩维,你常常和我说,你的那些观点和主张,都是王安石那里听来的?”
      “正是。此人是一个奇人,学贯古今,对管理国家有一套极好的主张,并且他长年在基层,在地方实行过自己的主张,都很成功。人品又是一流,是难得的好人才。”
      “你这样说,不会因为他是你的好友的缘故吧?毕竟,嘉佑四友,是极出名的,我听说,你们在嘉佑年间经常出去,一长谈就是一整天,其他人都融不进你们四人。”
      “确实如此陛下,但举贤与能,臣并无半点私心。”
      “我只是这么一说,卿不必放在心里。九年前,我还是颖王时,就读过这篇《万言书》,他在里面系统地提出了国家要改变当今积贫积弱的现象,就要效仿先贤,改革制度,吾当时只是皇子,已经深以为然。可惜当时没实行。”
      韩维暗忖,仁宗皇帝连庆历新政也无法坚持,自然更加不能接受王安石的主张,嘴上仍说:“他的具体主张,陛下和可他亲自详谈。”
      “可是,他性格古怪,当年仁宗皇帝请他入馆阁,他不来,英宗皇帝请他入京,他也不来。我原本也担心,我请他,他会不会也不来?”
      “陛下不是仁宗皇帝,也不是英宗皇帝。”
      赵顼点头道:“他中了进士第四名,可是屡屡拒绝入馆阁,想必,自然不是因为要考试的原因。”
      “自然不是,王安石的才学无双,陛下可知,他原本是进士的第一名。”
      “哦?”
      “由于在卷中写了孺子其朋,当时仁宗皇帝不高兴,把他的名次往后押,第二、第三名有官职在身,于是他退到第四名,第四名的杨寘成了第一。好笑的是,当时杨寘还骂了一句,不知哪个卫子夺吾状元。结果后来就是他是状元,陛下想,他这不是骂回自己么?”
      “王安石到手的状元没了,心有怨言么?”
      “既不生气,也不在乎,他岂止视富贵如浮云,何况这种虚名,他怎么会在意,这事他提都没提过。他只在乎他在乎的事、在乎的人,其他的一概不论。”
      “如此说来,此人倒是有趣,我都迫不及待想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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