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与影子》顾见月

26、026

　　次日，冷冬里难得的晴朗清晨。

　　街上匆匆行人却只得照旧迎风奔波，谁也不会因一场霜寒而幸免于上班。

　　街角的咖啡馆今日休息。
　　老板早早提醒过老客，圣诞节过后他要远渡重洋去看他的小闺女。

　　裴泽只得下车后，去大厦对面转角的另一家咖啡馆买咖啡，顺便给办公室里的人定咖啡。
　　他不爱喝酒，苦咖啡成了最佳的心痛镇定剂。

　　在店里定了送咖啡的时间，裴泽先拿了一杯热咖啡往公司走去。

　　咖啡馆里工作的女孩子窃窃私语，谈及他今日的粗呢格子大衣如何挺括潇洒，又说以他的宽肩长腿穿什么都不会太难看，只是脸色不佳，看上去心情很差似的。

　　裴泽绕过转角，前方人行横道正好由红转绿，他踏步往前走，却不经意地看到左侧停着的黑色奔驰车。

　　车里的副驾驶上，赫然坐着熟悉的脸庞。

　　白皙脸庞上的笑意也因看到了裴泽而瞬间转淡。

　　驾驶室里开车的是一个英俊得体的男士，约莫三十岁朝上，穿白衬衣套着黑色毛衣。

　　清早的冷风袭来，裴泽站在人行横道上，端着咖啡，茫然无助地像个误入森林深处的傻子。

　　CBD早晨上班的行人格外多，穿梭在人行横道上的上班族见他如柱子般站定不动，要么绕开他，要么有所不解。

　　裴泽恍惚间像是被人推着往前走，浑浑噩噩地走到了大厦底下，望着停在不远处路口的奔驰。

　　理智告诉他，应该进去了。

　　王楚凝和谁在一起，如何在一起，都不关他的事。
　　可是他的两只脚都灌进千斤重的铅，抬都抬不动。

　　车停后，是驾驶室的男人下车开车门，王楚凝弯腰从车里下来，长发在晨风中飘扬，被拢到肩头。

　　殷勤的男人从车里取出她的电脑包和外套，温柔地披在她的肩头。

　　裴泽自虐般地看着这一幕，多想此刻他就是那个男人，对她百般好，只求她嫣然一笑。

　　前方的人告别，王楚凝目送轿车远去，而后才径直走入大厦。

　　裴泽正如一尊毫无温度的石膏雕像，从皮肤冷到心里。

　　“裴总？”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王楚凝的助理李燕君。

　　李燕君没看到王楚凝，只看到了正前方的裴泽背影。

　　裴泽转身时，手里的咖啡杯撞在李燕君肩头。
　　“抱歉。”

　　咖啡液渗出，李燕君的小西装外套濡湿，咖啡香气反倒是弥漫开来。

　　“没事没事。”李燕君没见过裴总这么失态的样子，以为是自己吓到了他，“裴总，抱歉，吓到你了？”
　　她手忙脚乱地取纸巾按在肩头的咖啡渍上。

　　“没有。”裴泽将咖啡杯丢在就近的垃圾桶，帮她拎包，“走吧，先回公司，一会儿我让服装店送衣服过来。”

　　李燕君眼皮子一跳——裴总送她衣服？
　　“不用了，拿去洗了就行。就外套上有点咖啡，不多。”
　　冬天的衣服厚重，没有渗透到里面去。

　　裴泽见西装上咖啡液渗成了一片难堪的污迹，心里不是滋味，究竟是为了西装还是为了别的，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等进公司后，裴泽送李燕君去办公位置，帮她将电脑包和手提包都放好。

　　李燕君脱掉外套，的确只染到外面，里面的毛衣还是干净的。她见裴泽低眸站着，眼眸里的神色叫人看不懂。她问道：“裴总？”

　　裴泽反应极快地道：“我让助理陪你去服装店选一件外套，中午吃饭时间可以吗？”

　　“啊？”李燕君愕然，“不用了裴总，拿去干洗就好了。”

　　旁边的朱涵听得一愣一愣，什么情况？

　　裴泽不容她拒绝地道：“就十二点半吧，别客气，应当的。”

　　“哦，那好吧，谢谢裴总。”李燕君目送他离开，一回神就见办公室门口站着王楚凝。
　　她想，王总和裴总是起争执了？现在怎么有点冷战的意思？

　　王楚凝手里拿着杯子踏出来，见她拎着小西装，问道：“怎么了？”

　　李燕君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裴总太客气了，其实是小事。”

　　王楚凝想到方才的场景：“那你中午过去一趟就是。”
　　她去茶水间时，远远看了眼设计开发的方向。

　　朱涵跟李燕君嘀咕：“你就这样白赚一件衣服？而且裴总让你去选，肯定不是便宜货，你说裴总是不是对你……”

　　“闭嘴吧。”李燕君没好气，也就朱涵能这么想。

　　-

　　上午十一点半，开会时间。

　　裴泽拿着电脑进会议室，和许昭云等人打了招呼。

　　许昭云这几天没睡好，正和几个销售总监闲谈：“等春节档过去，我要休息一下，不然过劳死了。”

　　销售总监笑了：“你最好是吧，别等春节档过去你又开始忙春夏档，忙完一季又是一季。”

　　许昭云笑着问裴泽：“裴总，你这两天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聊聊高级珠宝品牌运营的事情，过完春节要做全面市场推广了。”

　　裴泽道：“好，这两天我都在办公室，你随时找我就行。”

　　话音刚落，王楚凝带着李燕君进入会议室。她今天穿黑色中领毛衣和黑色长裤，身影干净利落得宛若一把剑，没有落座，而是直接进入会议主题。

　　裴泽静静地看她，颜色里夹杂着欣赏、向往，甚至是渴望。
　　他忽然忘记了那个男人的存在，忘记了她对自己的冷漠，忘记了他午夜梦回时的挫败与失望。

　　似乎只要她站在面前，他就变成了向阳而生的一棵树，只想要汲取她的温暖阳光。

　　“裴总？”王楚凝再次提醒他，手指在会议桌上敲了敲，“生病了？”

　　裴泽清醒，他今天又失误了，如此明显的走神。

　　其他几个总监也看出他神色有异样，关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裴泽没有承认也无可否认：“抱歉。”

　　王楚凝眼神淡淡地瞥他，将问题重新说了一遍。

　　裴泽按照准备部门内部情况，详细地提了提年底的安排规划。

　　他说完后，王楚凝语气有些重的提醒：“集团的年终盘点很重要，希望裴总你带领整个设计团队可以好好配合。”
　　她转而对众人语气严肃地说，“你们知道的，我不想最后集团层面的人来质疑我们分公司的任何人任何事。我会尽力维护分公司的每个人，但也需要你们好好配合才行。”

　　几个总监都明白，集团那帮人抽不冷就爱挑刺，分公司的业绩做得再漂亮，只要被拿住把柄就有闲话说。

　　销售总监老张道：“放心吧，我们不会让你为难。”

　　散会后，裴泽见王楚凝没有要立刻离开的意思，他也放慢了收拾电脑的动作。

　　等人出去，他才问：“王总，有事要单独跟我说？”

　　王楚凝慢慢地抬头：“如果你想调整岗位，去集团，也没关系。”

　　裴泽讶异地站直身体，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去集团？”

　　王楚凝见他皱眉，神色不预，便站起来道：“我只是这么一说。如果你没这么想，那就当我没说。”
　　说完，她转身要走。

　　裴泽轻咳了一声：“还是你希望我调离分公司？我的存在影响到你了？”
　　他没想到今天会面对这种事，着实出乎意料。

　　“没有。我怕影响你的工作状态。”王楚凝说完便推门离去。

　　单薄却消瘦的黑色背影令她看上去既绝情又犀利。

　　裴泽按在桌上的手屈成拳，狠狠地砸上去。

　　就这么想赶他离开吗？
　　他难不成影响到她谈恋爱了？

　　-

　　裴泽这几天每天都在听母亲说王楚凝的事情，一会儿说想见见她的男朋友，一会儿说要请他们吃顿饭，或者是又说到时候王楚凝结婚她这份嫁妆要多准备些。

　　他不想听也不得不听。

　　裴泽只能借故从家里去小别墅，可是他像是失去了静下心来做事的能力，满脑子都是充斥着王楚凝。

　　谈恋爱就谈恋爱，为什么偏偏对他那么冷淡，甚至提出让他回集团。

　　难道最后让他留在视线范围都变得那么困难吗？

　　晚上七八点，裴泽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在马路上。

　　不自觉地，车子开到了画廊。

　　裴泽进画廊，独坐在临窗的角落里，点了一杯酒。

　　洛桢到的时候，被裴泽独自饮酒的模样吓一跳：“稀奇啊，你居然躲在这里喝酒？阿泽，你没事吧？”

　　裴泽已经喝了两杯红酒，手随意地支着脑袋，他喝酒不上脸，可是耳根很红，眼神意外地透着冷冽。“来了？正好，陪我喝两杯。”

　　洛桢入座，让画廊的侍应生送酒过来，但还是拿开裴泽的酒杯，给他点一杯柠檬水：“你不对劲。是跟你大嫂出什么事情了？”

　　“没事。”裴泽靠坐在椅背中，痴痴地望着前方的一幅画。

　　洛桢扭头看去，是那副雨中鸢尾花园。
　　他不清楚这幅画有什么来历，但联系裴泽最近的情况，想必跟王楚凝脱不了干系。
　　“阿泽，其实，有时候很多事情不能强求。更何况，你大嫂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

　　裴泽仰头，脖颈划出一道弧度，闭着眼，眼前是她。
　　沙哑的嗓音，落寞地道：“我没有强求她什么，我知道，她选任何人都不会选我。我只想留在她身边而已。”

　　洛桢没明白他如何由此一说，不过还是轻叹：“以前没看出来你是个痴情种。哎，说到底就是这个人不对。阿泽，要不我介绍个女孩子给你认识？”

　　“不了。”裴泽摇头，酒精令他犯迷糊，竟痴痴傻傻地笑了，“根本没有人比得上她。”

　　洛桢也只能道：“你大嫂的确很特别，这可怎么好。”

　　裴泽无声地靠着，想起刚回国的时候，他们还那么亲近，现在却变成这样。

　　洛桢的酒送到，他抿一口，才道：“阿泽，换个角度想，也许她这样做对你更有好处。你如果真的和她在一起，你怎么跟父母交代？阿泽，你大嫂考虑的事情不会只有谈个恋爱这么简单，可能还需要顾全大局。”

　　“呵，所以是我不够顾全大局吗？”裴泽苦笑，他抹把脸，长长叹气，“算了，不说了，我回去。”

　　“这就走了？”洛桢刚拿起酒杯，见他摇摇晃晃要站起来，“你开车来的？我帮你叫代驾吧。”

　　裴泽重新坐回去，斜睨着阴郁的蓝紫色鸢尾。
　　他想问问她，可否让他藏在黑魆魆的阴影里，静静地陪着她就可以，只求她不要让他离开。

　　洛桢让画廊的人叫了代驾，送裴泽上副驾驶，难得见他失意潦倒的模样，也只能叹气。

　　车上。

　　代驾司机同裴泽确认地址。

　　裴泽撑着车框，疏懒浑噩地道：“春申公寓。”
　　说出口的时候，连他自己都难以想象。

　　代驾司机没有迟疑，径直往春申公寓开去。

　　抵达后，司机离开，裴泽静静地坐在副驾驶，闭着眼眸想象她在家里走动的模样。

　　不知道空空如也的冰箱是否填满，不知道是否又是只呆在书房，只有烧热水的时候才知道去厨房……

　　正当胡思乱想间，刺眼的灯光从不远处照射而来。

　　是一台黑色轿车缓缓开向他。

　　昏暗的夜里，裴泽认出了副驾驶的人。
　　原来他想得太多，她根本没在家里。

　　奔驰停在楼下，王楚凝独自下车，目送奔驰从另一侧离开。

　　夜风中，她双手斜插在大衣外套的口袋中，眸色淡然地望进裴泽心里。

　　裴泽直直地凝视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端倪，却见她慢慢地走近。
　　他随意撑在车框的手握紧，后槽牙紧紧咬住。

　　在裴泽欲要推门下车时，王楚凝打开了驾驶室的车门，带着冷冽的寒风坐进来。

　　车里的空间狭小，他身上的酒味清晰。

　　王楚凝微微皱眉：“喝酒了？谁送你过来的？”
　　她还不至于怀疑裴泽酒驾。

　　裴泽却看向窗外，冷冰冰地问：“你那位男朋友怎么不帮你开车门？”

　　语气不善。

　　王楚凝动作利落地扣上安全带。

　　吧嗒一声，清脆地刺激着裴泽的神经。
　　他侧过头，就看到她拿起车台上的车钥匙按进去，动作行云流水地启动车子，明明是如此温柔的脸庞可显得如此冷峻。

　　一语不发中，王楚凝驾驶这两凯迪拉克往小区外走，自顾自地说：“现在回家里，妈妈会担心的。还有别的住处？我送你过去。”

　　裴泽不做声，烦躁地想，她这是干什么？送他回去？
　　他忍不住问：“那你怎么办？”

　　王楚凝勾了勾唇角，放松地浅笑：“打车回来。”

　　裴泽更躁，梗着脖子看窗外变换的街景：“然后明天就跟我爸说，让我去集团是吗？”

　　王楚凝道：“不会。我不至于这么独/裁/专/制。”

　　“哼。”裴泽甚至想像是小孩子一样发脾气，在她面前，自己的确像个被动的孩子。
　　他已经忘记有多久两个人没有坐得如此靠近，甚至没有一起吃过一顿饭。

　　他不耐地扯了扯脖颈处的毛衣衣领，声音低沉喑哑地问：“他……对你好吗？”

　　裴泽甚至想问：他讨你欢心吗？让你感觉快乐吗？你们接吻吗？上床吗？
　　他觉得自己疯了。

　　裴泽狠狠地揉乱自己的头发，掌心重重拍在车框上，大声喝道：“停车！”

　　王楚凝没有减速，抬眼看他，柔声道：“阿泽，别跟我闹脾气。”

　　裴泽心烦意乱，谁闹脾气？！
　　谁想没事闹脾气吗？

　　他真烦她这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反复他变成这样，与她毫无干系。

　　好吧，的确毫无干系，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裴泽撑着下巴，按下车窗，让冷风灌进来。

　　王楚凝都冷得打个哆嗦，抬手按住控制按钮，让车窗往上升。

　　裴泽固执而任性地按住，重新按下来。

　　王楚凝就不再按上去，索性将自己这边的车窗也打开。

　　贯通的冷风刺骨，在五十码的车内行程簌簌的风声。

　　裴泽冷冷问：“你干嘛？”

　　王楚凝淡淡道：“你不是想吹风吗？陪你吹会儿。”

　　裴泽皱起浓眉，按上车窗：“关上。”

　　王楚凝将车窗关好，闲话家常一般地说：“最近忙，要是不舒服请假也难。”

　　“知道了。”裴泽抬脚抵在车垫子上，仰头，明明有那么多话说，却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王楚凝转个弯，开进别墅区，“哪一栋？”

　　裴泽只跟她提过别墅在哪里，没说具体位置。他眼尾瞥她握住方向盘的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指，指了指前面。

　　王楚凝将车开到门前，铁门照到车牌，自动打开。
　　车子入内后，她随便往门口一停：“好了，早点休息。”

　　裴泽看她推门离去，忍不住拽住她的胳膊：“你就这样把我送回来？”
　　他有时候真觉得她既不是一般女人，也不是一般男人，简直不是一般人。

　　王楚凝坐回去，合上车门，推开他的手：“阿泽，我以为我们说的很清楚了。”

　　“行了，你回去吧。晚安。”裴泽打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砰”的一声，车里的王楚凝差点以为自己被这道力气甩出去。
　　她揉了下耳垂，面无表情地下车，将车钥匙放在温热的车前盖上，对着背对她的高大背影道：“晚安。”

　　裴泽听见脚步声，转身便见她真的踏步往外走，胸腔里忽然被点燃一簇熊熊烈火，烧得他理智全无地冲上去，从她身后抱住她：“别走，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大小声。”

　　王楚凝拍拍他的胳膊：“没关系，你心情不好而已。”

　　裴泽的脸颊不自觉地蹭了蹭她柔软的头发：“在这里住一晚？这里房间很多。”
　　他怕她拒绝，连忙松开手：“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王楚凝转过身，仰面看他。

　　冷月的寒光落在她的面颊上，眼神里的星芒如刀光。

　　裴泽的心跳短暂地失衡，语无伦次地说：“只住一晚的话，应该没事吧？明早我早点开车去公司，不会有人知道。你男朋友也不会。”

　　王楚凝的沉默令他的心往下沉，浸入冷水中，彻底地刺骨。

　　他苦笑：“对不起，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王楚凝回首看向这栋别墅，轻飘飘地说：“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