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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五 黑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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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是那位用三引两家纹的吗……那位大人不久前走了,是顺着这石阶下去的。”
月千代愣在原地。
“啊……这样吗……谢谢您。”
他缓缓转过身,似乎有些恍惚,用无神的眼睛望着远处掩在丛生树木中的石阶。
“不过这时候他应该没走多远。您要是快些去追,兴许还能追得上。”背后的声音响起。
“追得上?”他抬起头,转身看向尼姑。
但是寺庙的门已经关上,尼姑也消失在门后。
月千代冲下石阶,衣服被树枝划破好几处。
他开始在山下的空地上徘徊,盯着脚下的泥土。
忽然,一小片一小片地,他看见地上的苔痕连成一条,向着另一个方向延伸。
狂喜使他的脸色微微发红,他连跑带跳地冲到车前,全然不顾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和早已松开的纽绳。
脚夫还在原地等候。他似乎有点不耐烦,将钱包里的几个小铜钱数了又数。
“你的工钱什么时候给?”他抓着手里油腻的破钱袋,瞪着月千代。
“啊……”月千代突然睁大眼睛。
他的破袖子里可是什么也没有,除了……但那样东西决不能给别人!
“那位藩主大人的队伍就在不远处,请再捎我一段吧,只要我能找到他,工钱决不会亏欠您的!”月千代强迫自己抬头直视脚夫的眼睛,但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衣服,他藏在袖中的手发着抖,指甲已经把手心的皮刺破。
“白拉你一段?做梦!”脚夫眯起眼,看着月千代空空如也的衣袖。
月千代往后退了一步,但仍然直视着他:“如果您再拖时间,我追不上他,自然没有钱付给您了。”
他只好又转身向山中去。
树把太阳完全挡住,看不清方向,月千代浑身发冷,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景象让他感到安心。他拿出短刀,小心地握住那镶着螺钿的柄,将刀从鞘中缓缓抽出。刃上倒映着他的象。忽然,刀从他汗湿的手中滑下。
他愣了一下,随后立即俯身去捡。那个脚夫低头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而后继续沿着脚印向前走。
“到了。”他停在一棵大树后,指着前方不远处。
月千代飞奔至驾笼前,衣物和头发皆乱作一团。
“求求您,让我见一见田山大人吧!”他紧紧扯住一位武士的袖子。
那人甩开他,拔出刀抵在他的颈边。
“哪怕只一小会也好!求求您了!随后如何处置我都随您的意思!”月千代继续恳求,脖子上的凉意并没有让他后退半步。
已经有人去禀报藩主了,月千代却开始踌躇。他低头站在原地,汗水从额际的头发渗出,流过眉毛,蛰得眼睛生疼。他开始有些恍惚,往后退了两步。
忽然他的袖子被扯住,他几乎被拖着向前走。驾笼中的那张脸出现在他眼前,拉住他袖子的手松开了。他不知所措地盯着藩主,词语卡在喉咙中,噎得他快要窒息。但很快那人的表情已由惊讶转为厌恶,再到冷漠,他转过脸去,不再看月千代:“这是谁?是花街里的?我上次明明已经给够了!再拿些钱给他!让他滚开!”,之后小声地对随从吩咐了几句。
他听不清田山究竟说了什么。喉中的词语顷刻沉到心中,似乎要将他的心脏撑破。
“请再听我说一句话吧……”可是木板已经被拉上,不难想象小窗里的那张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事实上,田山的表情十分纠结,他并不想再管月千代的事,可又不能显得太吝啬——
月千代也许还会再找上门的。
于是他叫人拿来个小瓶子,和钱一起装上,让人丢给月千代。
“田山大人!求您了,再把门打开一次吧,哪怕再看我一眼也好!求求您!田……”月千代泪眼朦胧,对他的做法几乎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一个布袋落在脚边,自己的腿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他重重地摔到土路上。
隔着模糊的眼睛,他看着驾笼重新被抬起。一个个人影掠过他的身边,驾笼逐渐消失在拐弯处。
他想站起来追上队伍,但身子好似黏在地上一般。
队伍最后有一个人,回头看了月千代一眼,却被同伴拉着继续往前走。他的手上拿着一块手绢。
月千代并没有看见这些。他开始挣扎着爬起来。他的半个身子上沾满尘土,但他并没有伸手去掸。他低头往回走,汗水和泪水混着灰尘,在他的脸上留下几道痕迹,他的眼睛已经疼得睁不开。
那棵树已经出现在山路弯道的尽头,月千代突然想起了什么。
“钱……”
他转过身,有些呆滞地看着地上的脚印。泪再次从他的眼中流出。他抬脚向前跨出一步,随后闭眼跑去。
待他拿着钱袋回到树旁时,脚夫却不在。
他喘着气,刚要蹲下,可是手臂立即被抓住,有一只手伸向他的腰间,将刀扯出。
月千代疯狂地挣扎,用牙咬住那人的手臂。那人松开他,但手里仍然握着那把刀。月千代扑上去,死死地揪住那人的衣襟,踮起脚,伸直手臂去够它。
但他抬头看到的正是脚夫的脸。
他睁大眼睛,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了。
“呃啊……”他的头上传来一记钝痛,他跌坐在地上。“把刀还给我,我这里……的钱你尽管……拿走。”
“别想。你当我是不识货的瞎子”脚夫眯起眼,打量着光亮的刀刃,“真可是个好东西……到嘴的肥肉……”
月千代撑着地,努力地伸直手臂,指甲嵌进泥土中。他还想再爬起来。可是手腕立刻被抓住,他又被摁回地上。粗糙的草绳绕过腕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一会把你带回去,再好好地刮他一笔,逃出去一天,价码肯定不低了。”脚夫看到一旁的钱袋,一把抓起它,将里面的钱悉数倒入自己的袋子里,“本想着你能被赎出来,我也能邀个功。哎,不过这样也不错。”他掂着自己的钱袋,歪着嘴笑了。
然而袋子的底部坠着个一个瓶子,但那并不像是值钱的东西。
脚夫看了看,然后把它丢回袋中,然后拖拽着绳子:“走!快点!”
树枝间的缝隙中透着一丝光线,月千代呆呆地看着它,粘着乱发的脸上泪痕已经干透。
林中的温度不断下降,那点光线也越来越微弱。
但即使在灯火通明的市中,也有像瞎子一样在街头乱转的人。
那个黑衣青年在路口等了许久,直到午后也不见月千代回来。他在每条能找着的路上乱逛,一天内滴水未进,连草鞋的绳子也磨断了一根。然而天色已晚,说不定月千代已经回到店内。
“他竟然要住在这样的地方……可恶。”他小声咒骂,但步子并未放缓。他趁着人多,低头跟在衣着华丽的客人旁边扮作随从,混进了店里。但他没有躲在昨日的墙根下,而是靠在松树旁,侧身对着门口。他把帽檐压得很低,扫视着来往的人群车马,忽而转向厅中,抬起头出神地望向兰草后的空位。
残月缓缓地穿过云层,逐渐升到高空中。但是云越来越厚,月的模样越发难辨,最后只留下一片晕散的惨白光雾。
但花街依旧亮如白昼,他即使躲在角落里也看不见阴影。
可是,在门口正出现了一个影子。那影子的头低着,头发蓬乱,又脏又破的黑色羽织凌乱地挂在肩上,双手被粗绳缚在背后,绳子和破袖口绞在一起。
身后的打手踢着他的小腿,但他并没有加快步伐,只是被踢得一瘸一拐,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殿下!”青年小声惊叫。
不觉间长刀已出鞘大半。他紧攥刀柄,咬紧牙关,忿恨地瞪着月千代身后的打手。
他向前跨出一步,衣襟里的木盒却碰到胸口,他似乎突然落入了冷水中,只好立即把刀收回鞘中,但手仍紧握刀柄。
“还不行……”
可月千代已经进到厅中,被押解如同游街的罪犯。客人和色子们都指着他笑,他却只是低头摇摇晃晃地向前挪,脏兮兮的脸掩在一绺绺打着结的前发中。
“看吧,没人要赎你,早知如此乖乖呆在这不好吗?”有人撩起他的裙裤,捏他的小腿。
“别露出那么无望的神情啊,笑一笑才可爱呀!”
月千代没有回答。
膝盖上破口中流出的血已经淌到脚踝上了。
可他仍然被拖进里间。
镇定下来的左介见状立即跟上他们,抢先一步绕到墙的另一侧。
他立刻搬来柴堆,站在柴堆上,隔间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隔着笼子一般的窗格,左介痛苦地扯着窗格,眼睁睁地看着月千代在象征性地挣扎之后,被人一脚踹倒又揪着头发狠狠拉起。
他的身躯像轻飘飘的纸片一样,连落地声都极其微弱。
连呻吟声也没有。
在左介因不忍而闭眼的同时,一个打手抡起鞭子。
鞭子嗖地划破空气,伴随着布料撕裂的声音。至于那又薄又破的布下的肌肤的惨状,可想而知。
可他瘫在地上,动也不动,像一具死尸那样安静。
青年疯狂地扯着格子窗上的木头,木条却纹丝不动。
月千代如果还在呼吸就好了,就算让自己的手指全部断掉无法再握刀也好。
只要他还活着——
鞭子一下下落在月千代的身上,他身上只剩下几块破布片,但连布片也染着成片的血迹。血迹还在不断扩大。
窗格上的手指已经扭曲变形,右手中指的指甲断掉三分之一,血蹭在没有涂漆的木条上,但那只手仍旧紧紧扣着木条。
鞭子的声响忽然停了,左介的耳边如同响起蜂鸣一般的闷声。
隔间内的烛台也被撤走。地上的月千代的轮廓变得不很清晰。
青年眼见木条无法掰断,便开始在后院里徘徊。
月千代却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侧身靠在墙上,背上的伤口又被扯破,血继续渗出,可他没有知觉似的,连一声呻吟也并未发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他从烂布条似的腰带下摸出一个布袋,袋子似乎是空的,然而将它翻转后,从里面滚出了一只小瓶,瓶子落到地上。他伸出另一只手压住它,而后抠掉瓶塞。
是呀……已经落到比乞食还不如的境地了……日思夜想的人看来并不存在。
想到自己的一生将在这种地方度过,他便觉着还不如从未出世。
唉呀,还是尽快了结吧,今天就在此地气绝身亡!
瓶口已经碰到嘴唇。
呜呼……这样的余生不要也罢。
可窗户忽然被击破,几根木条散落在地,从断裂的大缺口中钻出一个黑影。那黑影跳下柜子,冲到他面前。黑影夺下了他手中的瓶子和布袋。
瓶子滚到地上。青年小心扶起月千代。
“左……左介?”
“事不宜迟,快随我来吧。”
(注:田山氏家纹原为二引两,此处为避免历史问题改为三引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