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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寒冬腊月三九天还没到，联大赶快组织了寒假进修班，面向全社会人士开放，每人只需交两个大洋便可以来听课，没钱的交煤、交衣、交任何价值相近的杂物，再不济就帮着学校干活儿，抵消每年请人维修、护校的工钱。
寒暑假进修班的开设在联大也不过两三年的光景，起因是因为联大有一年秋季招生的情况并不乐观，自然也没有收到多少学费。而当时大总统府因为东南战事的原因，下令缩减所有辖区除军备外的预算开支，又大言不惭地要求像国立联合大学和北平大学等高校要艰苦朴素，艰苦到联大的黄校长带着一票理事会的老师找上当局教育厅，痛陈办校资费紧缺之弊，可惜那天厅长并不在，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接待的他们。这青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很是诚恳地建议道：“贵校何不尝试开办假期进修班之类，面向社会招生，稍收薄资，以便经营？”别的老师不识面，只觉得这个人虽然态度温和，言辞坚定，但不过是个普通后生，而且读书人怎么能夺那穷苦百姓的钱，占普罗大众的便宜，便觉得不可；但黄校长不一样，他很是复杂地看了对方好一会儿，然后鞠躬作揖道：“多谢秘书长提点。”
这下大家才知道，这人是国民行政院的秘书长裴让，是个二十出头，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狠角色。
后来的事儿暂且不表，联大也确实办起了进修班，是按照平时学校里设置的课程展开的，只不过有些特别冷门的课，像考古学因为报名的人寥寥无几，便不再开设，其余像历史、中文、新闻、劳动实践、政治这些课都一直相当火爆，因为课上不只有本校的老师，还会请相关领域的名人大家来做客座教授，食宿不供到底还是能省下一小笔钱来，留作下个学期的校用。
这个寒冬腊月，连正课都不怎么上的江渔，破天荒地掏了两块大洋晃进了新闻班。她本来不想把这事儿告诉裴词，但一想到之后如果被问及的种种麻烦，开学前一天还是派人给裴词递了封信，说了她想上新闻进修班的事儿，使得已经准备动身去小桃源过冬的裴词连忙推了行程，火急火燎地交钱报名，然后第二天早上旋风似的来到她家门口，等她一起上学。
刚吃完汤药的江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不是已经到小桃源了么？”
裴词大手一挥，露出了“你以为我是谁”的表情：“你都多久没上学了，没我在，你连吃饭都找不到人陪。”
江渔递给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对方才悻悻地回答道：“……我自己去小桃源也没人陪吃饭，咱俩凑一伙儿吃饭多好，还不孤单。”
两个大洋对于北平城的人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钱，一个普通的小商户一个月能挣六个大洋，出不起钱的家也可以出力，往往都是比较轻松的；难的是人人都忙活生计，能有时间来听课的闲人又有几个。以江渔对北平的了解，只觉得裴让这个建议虽好，但未免把每个人的生活都想得太简单了些。
然而等到两个人走进教学楼里，才觉得是自己把北平想得太简单了些。
联大的条件放在全北平来看，算是比较好的，毕竟起初建校时是由一大批留洋学成的先生，和本地的一批新起的商人联合建成的，地址选择北平东城区一个小教区，统共四栋三层小楼，校方又平地起了一栋，总共划出来两栋楼做学生宿舍，食堂划在了男生宿舍的一楼；两栋楼同时经营教学和行政，再剩一栋楼改成图书馆。
不同于北平大学那样有官方支持的学校，联大的理事班子从自开始就不愿意让当局插手，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除非经营不下去，否则很少去联系那些显要之人。没了足够的拨款津贴，联大再怎么清高，也总是要活下去的，因而收的学费也比别的大学高了一些，这便像是恶性循环似的，报考的学生越来越少。
江渔和裴词望着教室里乌泱泱的一片人，难得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显然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些意料之外、措手不及。三楼的大阶梯教室里摞满了各色面孔的人，教室里好像被什么糊住了似的，灰蒙蒙的一片，只能看见大多数的人身上穿着的粗布短袄，上面带着热气儿的灰黑和一种亲切的局促。来白天的课的人往往是三种人，一种是年纪大到爷爷辈的，这样的人不多，但有，因为确实零星能看到几个雪白的脑袋；一种是年纪和江渔年纪差不多，小伙子为多，也是最发热气儿的几个人，江渔大胆地猜测这些人或许是家里的次男，要么暂时没有养家的重任，要么就和父亲兄长轮班做某种营生，他们因为年轻力壮而主动选择了晚工；最后一种人是最少的，穿着相对整洁得体了很多，有袍褂，有洋服，头发梳得乌黑油亮。这群是联大的学生，其实来上寒暑期进修班的联大学生少之又少，今年难得能看到二三十人聚在前排西侧的课桌处，算是一道奇景。
他们的做派很有气势，处处彰显了读过书的独特，聊天的时候眼睛里冒着令人敬而远之的光，江渔不喜推测他人口中所言为何，只觉得最多逃不出学业功课，坊间轶事，花边新闻。裴词尚且抱着去搭话一下混个座位的心态，就被秉持着“你别来打扰我，我也不去打扰你”理念的江渔拦住，大致扫了一眼满员满席的教室，便拉着她走到最后面的墙角处。
那块也席地而坐了两三个青年人，年纪相仿，看见这两个人走去都有些腼腆地稍微挪了挪地方，又偷偷好奇地打量起来。江渔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地方，只觉得自己今日出门前戴了顶藕荷色的小毡帽，又裹了围巾盖住了半张脸，委实是明智之举，毕竟教室里人已经这么多了，但漏风的窗户仍然送来了漫天的凉意。
两人倚着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裴词先开口：“这屋子里能坐下有一百多号人？真是了不起。咱们从一楼上来的时候，别的班里也就刚刚坐满，新闻班竟来了个爆场。”
江渔煞有介事地观望了一圈：“大家可能都是抱着来看说书的态度吧，毕竟学新闻的大多有张巧嘴。”
裴词点了点头，又恍然大悟地笑了笑：“而且今日来的这张嘴，不仅巧，还美，男的女的哪有不爱俏的。”她说这话的表情带着十足的揶揄劲儿，声音又清亮，旁边的一个面色黝黑的小伙子脸腾得红起来了。
“我时常因为你，怀疑裴家到底是家风严格，还是只对你宽松？”江渔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心里却有些紧张。她与成鸾太久未见了，江家与成家每年都会有聚会，成奕是年年不缺席，江渔和成鸾却是一个常抱病，一个常没信儿。江渔心里还是尊称她一声姐姐的，只不过这个姐姐神出鬼没，来势汹汹，弄得她很是被动。擅长观望的人，最不喜的，还是被人观望。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0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