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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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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鼎沸了好不一会儿,江渔一向静惯了,对如此喧闹的场景一时有些疲倦,只斜倚在后面的墙上稍作休息。后几排座位上的人倒有几个看到这幅景象的,有好心上来让座的,江渔也只是婉拒,毕竟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裴词甚是健谈开朗,和身旁方才那个黝黑的小伙子聊了起来,很是敞亮地席地而坐,仅仅只有坐姿上尚且能看出裴家的家风还是严格的。
聊的内容起初是你来我往的寒暄,裴词知道对方是个在南锣巷子的人力车夫,幼年丧父,但有个大哥,家里就只有一辆车,他大哥长他九岁,体恤他年纪还小,也只是让他偶尔替替自己班。这小伙姓乔,倒没说真名,只说“叫我乔二就行”;裴词觉得甚是有趣,一算自己在家里的排行,也笑着回了一句,“那我叫裴三”。乔二今年是十七岁,比裴词小一岁,却早早地退学在家,每年也就只能等着冬天来联大蹭蹭课。
“这里人多,比家里暖和,我娘也不让我家里待着。我一走,她就不烧煤,改烧柴火。”
裴词问他以后打算做什么,乔二很自然地回答道:“我哥说,他马上就攒够钱了,等我到十八岁就给我再买辆车,我就能挣钱了。”只不过语气里的一些复杂意味,让人难以忽视。裴词看着对方,觉得有些话说不出口来,便拍了拍他的肩:“‘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宣布,你以后就是‘南锣巷小状元’了。”
两人聊得开怀大笑,江渔心里只琢磨着一会儿见到成鸾要说些什么,看到他俩的神情也难得放松下来。
只是这放松的状态没停留多久,就看见教室的前门被推开,一阵脆生生的娇笑声自走廊荡进教室,一下子紧绷了所有人的神经。继而,鞋跟嗒嗒地敲在挂了霜的水泥地上,带着一股子沁人心脾和寒气逼人。再转过来,就见笨重的木门被灵巧地推开,入眼的是被风吹进来的长发,发梢带着时下北平城女人们从没见过的——或者说从今天起便要在北平城风靡的——一段小卷,带着一顶贝雷帽,帽尾上装饰着翘挺的白色羽毛和浑圆饱满的珍珠,镶皮草边的白呢大衣紧紧地锁在身上,下面露出一段能覆到脚背的红色团纹的旗袍,若隐若现的脚踝像一块玉被遮掩其中,谁都渴望窥探其如何风流姿态。帽檐略压眉梢,却不是东方美人常见的柳叶细眉,并非是“小山重叠今明灭”的朦胧缠绵,而是“春风拂槛露华浓”的艳丽嚣张,整个人就像一株从白雪里拔立而出的红梅,却不是去歌颂“凌寒独自开”之类的,而只是歌颂浑然一片的白里,竟能有这么一幕教人眩目的红。
她往讲台走时,不知道是座位的哪里,传来声极响亮的口哨。大家心知肚明地尴尬起来,有人羞涩,有人好奇,有人甚至生出来只该在八大胡同出现的念想。裴词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是个大家子弟,有些事情联想到了便觉得很是龌龊,但又忍不住好奇地往那个摇曳生姿的女人身上看。
江渔则站直了身子,她的目光从一开始就紧紧地锁在成鸾的脸上。比起惊艳赞叹之类的情绪,她更觉得不安,因为成鸾的艳丽是十足的陌生与冷酷,让她此前的种种构想都有种变成空中楼阁的错觉。成鸾今年二十二岁,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大约都是四五年前,她听说成鸾在联大念了新闻学系,在学系里叱咤风云,令人敬佩,然而一年之后却退学了,沉寂了很久,再听到这个名字就已经是“同风报社”的主编了。
当时江渲还不是教长,只是在新闻系做一个小小的讲师,而他教的第一届学生里就有成鸾。但后来如何退学的种种事宜,联大没有公开,江渲也没和任何人谈起过。江渔曾在家中见到有事来访的成鸾,分明记得这个风光无限的学生,雷厉风行,言辞激烈,但眼底一片清明的样子。
经历了漫长的沉寂后,她又归来,举手投足还是当年一样的轻狂放肆,然而蒲扇式的睫毛下却始终意味不明。
她根本不理会其他人的反应,她就径直走向了讲台,她抬手用中指指尖敲了敲桌面,尾指弯成一个风情万种的弧度。她抬头,好像环视了一圈,又好像歇歇眼地放空起来。忽然,成鸾微微抬起下颚,对着最后面的少女的目光,薄唇轻扯,便挑起一段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兀自地写下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成鸾。
“我叫成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