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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太一 ...


  •   这一条路可真是黑。
      月夕这么想着,手触着墙间的凹槽,不快不慢地前进。
      这是一条开国之初修建的地下廊道,自修建完工之初便被封闭,并且一直关闭了六百余年,
      今日重开,地底的潮气腐气叠叠而起,几乎教人窒息。
      走着走着,忽然“啪嗒”一声轻响,一滴冰凉的液体打在了月夕脸上。并不是地下渗水,这滴液体虽然冰凉,却带着咸湿的气味,并且可以肯定,在渗过这些石缝之前,这滴液体还有人体的温度。
      孤居多年,月夕是很有些洁癖的,立马撕下一角衣袖拭去面上液体,然后将那角袖子抛弃,大步走出了这一区域。
      即便如此,隐隐的哭号声还是漾进了这条道里。
      这里已经深入地底,哭号声不可能来自地上,必是来自地底某个位置,月夕回想起先前皇宫中异常的安静死寂,忽地恍然。
      ——毒牙之血,杀妻杀子。
      脑中忽然响起这句谶语,月夕叹了口气,不再伸手去扶墙壁上的凹槽,而只是凭着直觉一步一步走下去。
      这样的黑暗对于她来说不算什么,浮云山顶没有星月的无数个黑夜,她也是这样一个人度过,在黑暗中生存,在黑暗中呼吸,已经是她的本能。
      她是谁呢?她是这个世间最神圣的存在,是这个世间最接近神的存在,那末,便是在这样的黑暗中,她也行走得骄傲。
      这么多年,她已将骄傲化为骨血了。
      “不过就是个虚晃的神职,倒也假模假样地拿腔作势。”
      是谁?是谁如此大胆敢这样说她?!
      月夕轻轻一笑,是他,除了他还有谁。
      她在成为月神神女后,因为年纪小,并没有立马离开揽月宫去到离天阁,而是在揽月宫中修习礼法典籍,为日后主持祭祀作准备。
      今日,她已经接连考过《四时》、《天机》、《问鼎》和《揽月》四册古籍,连负责教习,一向不苟言笑的老侍者也破天荒赞了她一句,令她休息半日,准备明日学习主持祭祀的礼仪。
      这时,她在揽月宫的大陆书馆内的小角落里一本一本典籍翻阅而过。这几排书架上的书册卷集她都已经看过,并且牢记心中。正在翻着最后一本书卷,准备马上就到另一排书架去看书时,高高的书架后传来年幼女子的嬉闹声。
      似乎是月宫里新来的侍者,还没有做到老侍者那般无悲无喜,在没有人禁管之地,三五人便嬉戏闹将起来。
      月夕按捺了小半日,终于是捺不住心底那小小骚动的苗子,鼓着胆子拿起一本小传走了出去。
      “你们,在笑什么?”她有些忐忑地问。
      那些年纪比她大些的侍者见有人,皆是回头,却人人在看见她一身银袍后面色变得青白,衣裳窸窣一阵,全部慌张地跪了下去。
      “宫主恕罪……”
      “我等冒犯,宫主恕罪……”
      “恕罪……”
      侍者们七嘴八舌地求饶,月夕手指揪着书页,觉得心中的火苗渐渐冷了下去,最终熄灭,不留余烬。
      她看着跪在面前的侍者,再次冷冷开口:“书馆之地不得喧闹,你们不知道么?”
      侍者们面面相觑,皆是一个劲地求饶告罪。月夕忽然觉得无趣,挥挥手让她们都退下,一群侍者如获大赦,跑得飞快。
      月夕低头,看着被自己揪成一团的书卷扉页,神色漠然地将那些皱痕理平。
      这时一声轻笑自她头顶传来,冷冷的,带着尖刺的嘲讽意味。
      月夕一惊,抬头看去,只见高高的书架顶上半躺着一个男孩子,脑袋下枕着一摞书籍,一手捧书,一手翻页,翘着的二郎腿晃来晃去,他对着书本笑了一声,月夕却知道他分明是在笑她。
      忽然间便有难抑的怒气自胸间涌了上来,月夕仰着头硬声问他:“你笑什么?”
      闻言,那个名叫“太一”的男孩子用眼角瞥了她一眼,站在书架边的小女孩长发乌黑,腰背笔直,微仰着头的样子有股说不出的倔强味道,他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瞥,视线便回到手中的书卷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又冷冷地笑了一声。
      若说前一声笑让月夕感到愤怒,这一越发嘲讽的笑声就彻底点燃了她的火气,那本方刚被整理好的书卷再次被攥得一片皱褶,月夕怒声问:“你到底笑什么?!”
      “笑你,”这次太一倒是回答了,还是斜着眼看她,“我在笑你,不过就是个虚晃的神职,倒也假模假样地拿腔作势。”
      月夕面色一变,愈加苍白,紧紧握着书卷,半晌说不出话,就在太一以为她要憋下这口气的时候,她咬着牙从齿缝间吐出了几个字。
      “你……你大胆!”
      “嘁,”脱口一声冷嘲,太一的眼睛仍旧盯着书页,“大胆?你以为你是什么?月宫的主人?大陆的女神?”
      “我是!”出乎他意料的,月夕坚定地回答,“我是这世上最高的存在,谁都不准对我不敬。”
      听见这话,太一挑眉看了她一眼,忽然坐起,从书架顶跃了下来,一手揪住了月夕的衣领。月夕大惊,已经被拖到窗边,太一猛地一把推开窗叶,冷风呼啸着灌进馆内。
      月夕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哆嗦。
      只见滚滚寒风中,穿着侍者衣袍的太一立在窗际,山风将他衣发吹得猎猎飞舞,他一手直指着窗外万里长空,低头看向她,目光睥睨:“世上最高的存在是浮云山,在我眼里它尚且不过是个死物,何况你这个小丫头,又算什么?你敢蔑视这浮云山么?敢的话你就从这儿跳下去!”
      窗外是万尺断空,望不见底的深渊。
      在太一那样高岸神气的俯视下,月夕再也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之间长达数年的对峙,在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

      第二天,月夕早早地来到揽月宫广场的月神垂泪像下,教习师父到的时候见她已到,满意地点头,开始教习她跪拜月神求望神旨的礼仪。
      当月夕两臂张开衣袖平展着跪下膜拜月神像的时候,她身后的教习师父及侍者们眼中都有惊叹的神色,已经多少年了,没有再看过膜拜姿态如此端庄神圣的神女,相比于上任神女对于祭祀求拜一贯的敷衍不热心,这任神女实在是合乎天下民众的心意。
      只有月夕才知道,当她第一次做出这个动作时,心里有着怎样的局促尴尬。
      在她张开双臂之时,她清楚地看见广场一端走过的太一,他将侍者宽大的袍子下摆卷起塞在腰带里,手里翻来覆去地把弄着一支细长的竹棍,眉眼飞扬,曾有一瞬那双眼里璀璨的光芒扫过她的面颊。
      只是那样一扫就让她面目发烫,仿佛那一眼便戳穿了她的惺惺作态,她其实只是想做到最好,不令人有丝毫嫌弃之处,看来极其虔诚信仰月神,实际上只是装出来的样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清楚自己心态的人面前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膜拜月神,月夕觉得自己像戏台上可笑的一个丑角,而太一,不过路过戏场的路人,只嘲笑的一眼,就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可悲。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师父临走前说过的话。
      “小小,这天地虽大,却没有你该怕的东西。”
      有的,真的是有的,那一刻,月夕怕极了这个笑意可憎的男孩子。
      太一是月神宫里唯一的男孩子,这是月夕早就知道了的,她不明白的是,为何原本应该只有女性的地方会有这个唯一的男性。
      那个时侯她最怕在揽月宫中遇见这个时刻挑衅她的男孩子,最怕在书馆翻阅书籍时头顶会时不时有书本砸下,最怕看见他那样的神气眼神听见那样的嘲弄笑声。
      其实,一个人若果真不将另一人放在眼中,又岂会时时挑衅嘲弄对方?
      那时以月夕的心智还不足以明白这点,恐怕太一自己也不明白。很久以后月夕倒是懂了,只是在她懂得这一切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在浮云山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化为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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