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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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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神女也不过就是浮云山的一具漂亮傀儡,一旦失去了月神宫作凭靠,便什么都不是。”
月夕的脚步慢了下来,蹙着眉,右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极力想将那里出现的痛楚压下。
又来了,只要一想起这个人,一想起他说过的话,胸臆间便有丝丝的绞痛如钻子般钻入心中,仿佛那张神气无比的脸又近在眼前,带着酸讽的笑意,让人突生毁灭一切的冲动。
她已经离开那片血腥很远,在这如同无底的洞穴里却似才刚走了个头。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整个洞顶开始微微的晃动,片刻后平息,然后另一阵更加急促的晃动传来。
——这是成群奔过的军马。
——看来她离出口已经近了。
再次将手放进凹槽,她沿着那道凹槽所指出的方向不快不慢地继续前行,感觉道路渐渐往上通去。
事实上她离走出这片黑暗还很远。
独自一人走过黑暗的岁月,她也已经有了太多太多。
“小小,黑暗不算什么,可怕的是人的内心”,叔叔伸出手,朝夜空张开五指,而后握紧,似乎是想抓住暗夜中逝去的某种东西,“这个世上,每个人命运的轨迹本是平行而过,是交织在其中的光明与黑暗,使得这一切错综复杂。你若恐惧黑暗,它必将欺侮你,没有谁能代替你承受。只有穿越这一切,成为强者,方能立于万人之上。”
那时她年纪尚小,对这些话听得似懂非懂,而叔叔似乎也不是想说给她懂,他其实只是在说给自己听罢了。
他时常自言自语,每当这个时侯,她就一手扶着脑袋歪坐着看他。
叔叔有着一双细长的凤眼,长眉入鬓,眸光灿然,凝望远方时的他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发光体,吸引着旁人的眼球,即便是她那样小的年纪,也知道这就是魅力。
有时痴痴看得久了,叔叔低下头来看她,见她那样的神情,往往被她逗笑了。
其实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想看这个笑容。
叔叔笑着时,原本刀剑般锋锐的长眉微微弯下,变得圆润可亲,眸子里含着宠溺的笑意,右颊边总有一个清清浅浅的梨涡。
“叔叔,那你呢?黑暗中有你么?”她笑着,歪头歪脑地问。
“傻姑娘……”叔叔看着她可爱的样子,伸手把她抱到怀中,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脑门,许久才道,“黑暗中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你自己,即便是我,也不能陪你走过所有。但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不能再守护你了,我会为你找到新的守护者。”
“可是,叔叔不是说了,没有谁能代替自己承受么?”她挣出怀抱,不依不饶地问。
“我是说过,”叔叔又笑了,右颊边的笑涡更深,“可是我的小小不需要做什么强者,你只要好吃好睡茁壮地成长就可以了。你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日月,也有我也为你摘下来。”
——这是不折不扣的溺爱吧。
然而,即便是清明大帝那样君临天下、征战九州的人,依然是悖了他的诺言,没有能够守护她多久。或者他认为他做到了自己所承诺的,至少他在死前,将她托付给了这世上除了他之外最有力量的人。
——月朝师父。
不同于叔叔总是温柔地对她笑,温柔地牵着她的手走过宫墙,月朝师父的手劲很大,将她从被人踩踏的位置狠狠一把攥起,让她站起来,然后紧紧拉着她,昂首走出了宫门。
“这天地虽大,却没有你该怕的东西!”
这句话如此有力,在如今是彻底写入了月夕的心底。
师父是万人之上的神女,掌心中却和叔叔一样,满是粗糙硬茧,那代表着她的力量和坚强。
她也对着月夕笑,一笑右颊边,和叔叔在同样的位置,就会出现同样的梨涡。
虽然对待她的态度截然不同,但是月夕知道,叔叔和月朝师父,其实是同一种人——他们都是穿越了黑暗后的强者,在这个乱世间立于众生之上。
然,即便是经过那两个人的教导,在最初的时候,月夕仍旧畏惧黑暗,畏惧独自一人的生活,而第三个牵着她的手带领她走过黑暗的,却是她曾一度畏惧的那个人。
揽月宫三年,她在十岁之年,成为有资格登顶浮云山巅离天阁的历代月神神女中最为年轻的一位。
那一个傍晚,白袍侍者搜遍了揽月宫的每个角落,却没有找到神女的踪迹。
她逃了。
她知道浮云山有两万六千五百尺高,只要一出揽月宫,直到她死前的最后一天,这辈子她都只能一个人活在那里。
这种日子,她过够了,也过怕了。
趁着无人注意的空当,月夕脱下代表神女的银色长袍,只穿着和宫中侍者相同的白袍子,慌不择路地逃出了揽月宫,向着浮云山的凹槽内一直跑一直跑。
被蜿蜒的藤蔓一次又一次绊倒,她几乎是连爬带滚地摔入浮云山麓里遮天蔽日的万年老林中。
暗夜里的浮云山里没有白日瞻仰的圣洁神秘,相反地,黑漆漆的山林里阴森恐怖,高大的乔木将天空密密地挡住了,一丝星光也漏不下来。
各种野兽的低鸣咆哮声此起彼伏,树丛下堆积的厚厚枯叶泥土下时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出,这些声响交织在一起,使得她如同身处一个黑魅魅的鬼窟。
月夕抱着双臂走在林子里,不知前路在何方。直到远处隐隐传来呼喊声,她猛地惊醒,再次拔腿狂奔起来。没跑出两步,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滚进了一个深坑里。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敢出声。
这一跤摔得很重,月夕觉得手脚好像都摔折了,满脸火辣辣的疼痛。她挣扎着坐起来,忽觉脚边有异,一眼看去便愣住了,片刻之后她猛然拔高的尖叫声刹那穿透了深坑!
在她脚边,躺着一具陈年的骷髅,皮肉毛发全部腐化,看来死去很多年,但骷髅生前身上穿着的衣物布料却极好,历经多年依旧不腐,在暗夜里散发着银色的光泽——这是某位前代月神神女的遗骸——位极人神的月神神女居然死在这个肮脏黑暗的地方,尸身被虫蚁啃噬殆尽。
月夕忽然觉得害怕,挣扎着退到角落,她颤抖着看着那骷髅好一会儿,终于爬向深坑出口所对的位置,微微带着哭音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快来人……”
喊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人来,方才那隐隐的呼喊声彻底远去,再也听不见了。这下月夕是真的慌了,暗夜里那具被银色光亮长袍包裹着的骷髅仿佛尚未死绝,用空空的眼眶盯着她幽幽地看,让她背后一阵阵地发冷。
“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来人啊……”
“你们来啊……我在这里啊……”
还是没有人来,月夕抓着藤蔓,用尽了全力想爬出洞口,无奈坑洞太深,她努力了数次尽皆失败,在不知第几次摔落后,她终于明白凭靠她自己,无论如何是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叔叔……”
“叔叔……叔叔……”
在最无助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依然是被囚禁在皇宫大院里的那个小女孩,终于还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自己最信任最依赖的人。
这是第三回,月夕意识到自己面对着的是死亡。
天微微亮的时候,一缕缕的微光落入深坑中,月夕着迷地盯着那丝光亮,突然看见一角黑色的靴底。月宫中人白袍黑靴,白袍垂地,行走之时不会露出靴子,但有一个人除外。
“太……一?”
下意识地吐出这个名字,月夕抬头看去。深坑洞口,太一背光而立,脸上神情看不清,只觉他的眉梢高高挑起,带着七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