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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禁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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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后,她再一次踏进大月国的皇宫。
她在南极门进宫,闭着眼顺着宫墙慢慢地走,脚踩着厚厚的积雪。她缓步而行,进宫禀报城破的侍卫隔着一道墙呼啸而过,就如同多年前一样,当那个人牵着她的手沿着一盏一盏风灯前行之际,她也常常听见这种马踏积雪的响声。
到如今她是再不明白了,明明是囚禁的生活,只要那个人牵着她的手,她怎么就能感觉到安宁,临险而不自知?
想着想着,御书房内平昭帝蹒跚而出的脚步和随之的行礼打断了她的沉思。这么多年,她很少怀想过去,想起有关“叔叔”的事很是难得,如今却被打断,有些可惜,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天。
“皇帝,”月夕抬手,指尖轻轻碰触檐角垂下的尖尖的冰棱,声音冷得比指尖的触感更甚,“你想我做些什么?”
闻言,平昭帝仍旧伏在地没有起身,传出的声音沉闷无比:“信徒,恳求月神庇佑,恳求神女相助,保住大月江山。”
月夕没有回答。
平昭帝一鼓作气,言语铿然有力。
“大月建国六百余年,历经无数风雨,历代帝王与臣民相携皆可面对、重开盛世,故此际大难,并不是不可渡过。只要神女出手相助,普天之下信仰月神的臣民便会仍旧拥立我族为正统,撸天军莫氏不得民心必不长久,那时便是我族重兴之时。在这个时候,只要神女和皇室站在一起,我族就有希望……”平昭帝说着说着渐渐激动起来,“封氏是月神钦点的皇族,月神必不抛弃我族。大月国这六百年基业,不能毁在我手上。封瑾自认并不算昏庸之辈,生在此世却无法挽回颓败之势,但至少,要为我族留下最后的希望。请神女,一定成全!”
平昭帝原本体力不足,这一长串话下来便有些气息不济,他身前的月神神女却没有半丝回应,从他的角度,只看得见神女低垂在地的一圈银色布料在冷风吹动下微微地移动,莫名的寒意扑面而来。
平昭帝咬了咬牙,终于鼓着胆子说出最后一句话。
“为此,信徒为神女准备了一份薄礼。”
他一说这话,他身边的内侍全身一抖,却没有动。
平昭帝微微侧首,看见跪在右侧的内侍一脸青白,眼神有些呆愣,他神色一冷,硬着声气下令:“呈上来!”
“是,是……”那个方才冷静无比的内侍被皇帝的表情惊了一跳,醒过神来,慌忙跪着退入殿内。
不出片刻,内侍手捧着一副藤木托盘跪行而出,一直前进到平昭帝身侧,在神女身后停下。
“请神女,收纳。”
仿佛闻到了什么奇特的气息,月夕的手自冰凌上移开,微微侧身,看向那个托盘。紫藤的托盘上放着一只黄金匣子,刻着洪水与蝙蝠的纹样,取的是“洪福齐天”的意思,然而却弥漫着一股令人发寒的气息。
月夕莹白如玉的细长手指触到那个匣子,一扣机簧,将匣子掀了开来,那一瞬间,她一向冷定无波的眼中也微有变化。
匣子内是一颗斩下多时的人头,一个有着几根白丝的妇人头颅,两只冷厉凤目大睁,嘴角却飞扬着毒辣的笑意,一眼望去令人遍身寒栗。
这个人月夕见过,那个时侯她是清明大帝的皇后。
然而她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颗人头,不闪不避,半晌伸出手去,盖住了头颅的双目,微微一撸。但那人头斩下已久,筋骨肌肉十分僵硬,她一拨之下那双眼睛仍旧没有闭上,依然凶狠地大睁着。
“何必?”她对着头颅轻轻地开口,“死了便死了,如此暴戾之气,魂魄不得往生,不得轮回成厉鬼,又是何必?”
言罢,她阖上匣子,微微一推,道:“这脏东西给我做什么,还是还给她吧。”
“是。”内侍收回有些僵硬的手,将黄金匣子收了回来。
平昭帝有些错愕,冷汗便逼了出来,他查过当年的事,知道发生在神女身上的许多惨事皆是和章御皇后脱不了干系,她应该恨她才是……见到她的人头不该是这样的沉着……一定有哪里错了,一定是……
“慢着。”内侍尚未退下,神女忽然开口。
月夕再次打开匣子,看着那颗人头,眼中有叹息的色彩。她右手捏成决,点在自己光洁的额头,微一闭眼,一缕微光从她额头透出,如光带般环绕在她指间。她睁开双眼时,两眼中竟有淡淡的金色光芒。
月夕夹着光带的指尖平伸,在头颅额际划了一个六芒星图案,最后轻轻拍了拍头颅额头,恍如梵语般轻声吐出两个字。
“去吧。”
随着这一声仿佛催促般的话语,一阵风拂过,连带着自月夕体内出来的那丝微光一起,飞向了远方。
内侍出神地看着那阵风去的方向,一看,忽然发现匣子中头颅的双眼不知在何时已经阖上,原本凄厉的脸上如今是一片平和。
亲眼看见这一幕的众人无比内心震颤,大呼着“神女”深深叩首,月夕却只是微抬头,看着风逝去的方向,眼神静谧。
这时,内侍已经端来温水侍候神女净手。
月夕将方才摸过人头的右手浸入水中,细细地洗过擦净。
正当平昭帝心中分寸大乱之时,月夕却平平淡淡地开口了:“你其实不必杀她,前尘往事我
早已记不得几分,只是章御也算你的母后,她的侄女还是你的皇后吧?杀了她你怎么和身边的人交代?”
闻言,平昭帝微微直起腰板,道:“天下大乱,大月末日。若能请得神女相助,信徒何须向谁交代?”
听了这话,月夕倒是怔了怔。
“自作聪明,”静了片刻,月夕淡淡地评价,丢弃拭手的鲛绡帕子,“好了,将门开了吧。”
她这一句话不轻不重,说得有几分理所当然的应该,似乎熟门熟路,却有如一记重击打在平昭帝头顶,他被惊得猛然抬头,只见月神神女颊边微含隐秘的笑意,轻启朱唇。
“开门吧,不必再试探。我既已答应了你,那末,无论你是想翻天还是焚海,我皆一一替你实现。”
大月国开国皇帝玉玺被从御书房密室中取出,嵌入龙座下的方形空洞中。
随着一声声“嘎嘎吱吱”的石锉声,御书房御座后一块方形玄石被缓缓抽离,露出一人高的空洞——那个洞里黑黝黝一片,只一靠近,浓重的腐败气息扑面袭来令人作呕,洞里没有一丝光亮,却仿佛有怪物于洞的深处张牙舞爪。
月夕不持任何照明之物,一脚踏了进去,洞里黑得很,她一手扶在墙面,触手却是一股黏腻的湿滑,她皱了皱眉,回头看去。
在洞口跪着的平昭帝正等着她进入洞中,神女却突然回头,然后慢慢伸出手去,按在了他头顶,平昭帝浑身一震,几乎跪不稳。
没想到月夕只是轻轻一叹,道:“你也太显老了,我记得你比我还小几岁,看来皇帝这位子真不是那么好坐的。”
平昭帝颤巍巍地跪伏下去,神色不清,只有低沉嗓音传出。
“我感恩,我惶恐。”
“哦?”月夕轻轻一笑,“知道惶恐便好,感恩就不必了。”
言罢,她回过头去,随之最后一角袍子也没入浓重的黑暗中。
平昭帝最后记住的就是那一角袍子,那样轻扬的笑意,他看不见,更不会明白,月夕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态,才会带着笑意走入大月国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