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五柳前

43、草莽

　　“你一直帮我补习，还没谢谢你。”他主动说道。

　　“好像帮到你什么！”我说。

　　“在学习上我也不是第一次失败了！”

　　站在走廊边，高华叹了口气，“小时候我就不爱学习，仗着小聪明，觉得自己以后多少还是个人物。后来大点再想学，就来不及了！

　　捕鱼，打鸟，做弹弓，修理电视机，什么东西我都一学就会，就是搞不定学校，一到考试我就头大！”

　　他满脸的郁闷，颇有几分英雄气短。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劝他学习，因为学习好并不意味着人生一定幸福，只能说：

　　“对人生我不清楚，但学习上如果你想赶，还有时间！”

　　高华摇摇头，其中的苦涩是我生平少见的。楼外下着小雨，这少年突然问我以后准备做啥。

　　“以后？”

　　这么深奥的话题有点难回答，我心想着大家都是初中生了，再说做侠客好像很傻；以我现在的成绩，考清华北大又很不自量力，最后只好说：“先考高中，再考个大学吧？”

　　“你以后肯定可以上大学的。”高华说道，诚恳的语气好像已经看到了那天一样。

　　“承你吉言吧！”我说。

　　然而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是大学，搞不清它到底在哪里。如果我想做大侠，也只是因为身后这座陈旧的小楼，和里面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当中有些是我的对手，有些是我的朋友。

　　“你知道吗？”高华很认真的声音，“高云她喜欢你！她对谁都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她喜欢你呀！”

　　一时间我呆住了，不知如何回应。

　　他脸上带着希冀却等来了一阵沉默，只好改口说：“呃，当然不止你一个，像潘扬、张继成、万生，这些人她都很欣赏。”

　　这个心仪名单是按照考试排名来的嘛？我心里吐槽道。

　　高云或许“喜欢”一些人，喜欢她的人显然更多，去年同班时我见惯了她的爱慕者，换另一个男生处于这等境地必将欣喜若狂，他们那么喜欢编排她的故事不会没有原因的。若是在去年时，想必我会更动摇一点吧？

　　我十分理解这些话的意思，明白其中蕴含着真挚，就算笨蛋也不会当真对人情一无所觉，但注定没法做出回应。我是投身邪道的剑客，一切都为了考试，陷入私情便等于放弃那个宏愿。

　　“我明白了。”

　　我平淡的答道，低头盯着雨伞上挂落的水线，却不看高华失望的眼睛。

　　像我这样的男人也会被选中，然而我不需要他和她的报恩还情。我只能把这些旧事当作那个秋天一场偶然的雨。

　　冬天到了，太阳升起的时间越来越晚，学校课程却愈发沉重，为了不迟到，我们每天顶着星光出门。

　　到校太早教室里会停电，晨读时间大家只能点蜡烛看书。

　　学生们中流行一种自制的蜡烛盒，就是把蜡烛融化到容器里，再插上草绳做的烛芯。自制的未必比小卖部里卖的成品白蜡更亮，只是昏暗寒冷的清晨，点自己做的蜡烛看书非常有氛围。结果每个人都会带一个这样的手工作品。

　　我的蜡烛是用冻疮膏盒盖做的，烛芯趴在盒沿，像一只丑陋的虫子。书页贴到蜡烛边也只能照亮一小块区域。如此糟糕的手工不免受到周围人嘲笑。

　　“这个给你。”

　　高华把一个重东西摆到桌上，我抬头一看，就见到一只漂亮的玻璃瓶。瓶中填满了蜡烛，灯芯用巧妙的装置竖在瓶口，点燃后像电灯泡一样明亮。他见我的蜡烛盒太拙劣，帮忙做了一个。

　　“这灯应该能亮一点。”他笑着说。

　　“哇，好厉害！”我赞叹道，这等技艺我远远不及。与精致的玻璃瓶相比，膏药盒简陋得像是一只猴子做出来的。

　　以前我帮他补习，他好像觉得亏欠了情义。于是我收下这件礼物。

　　高华非常开心，又多做了几个瓶盒送给需要的同学。

　　“放这里吧，还不错。”一个同学收下东西，脸色敷衍。

　　“我的那个呢？怎么还没好？”另一个人笑着问。

　　“明天，明天就好了！”

　　高华嘴里答道。

　　那个明天却没有到来。他退学了。

　　我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最后的那天早上。

　　高华在座位上收拾东西，边上两三个人和他聊天。他家经济不好，暑假里又遇洪灾。最重要因素是他在考试上没有大起色，让家人觉得白费心思，不如趁早出来挣钱。

　　似乎年后他就准备外出寻找打工的机会。可能在不远的省城，也可能跋涉千里，南下或者北上。

　　“我倒不信了，努力工作还不能混出个人样！”

　　高华自信满满的说，就在十年前，在我们这一辈人成长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外出打工然后风光回乡的故事还很多。

　　“就是！不读书也有机会的！”几个人这样鼓励他。

　　我没过去，也没勇气和他说一句道别。

　　上课铃声响了，班主任已经站在讲台上。高华抱着一堆书，环视了教室一圈，就和来接他的父亲一起离开了教室，再也没回来。

　　胡老师讲课的声音平稳响起。

　　我偷偷看了眼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心里很难过。他这样灵巧的孩子，只因为学习成绩垫底，就被班上的人当作傻瓜来对待。

　　那段时间他愿意接受我的帮助，着急提高成绩，必定是受到了来自家庭的压力。我明白了当时他为什么那般努力，又为什么只能放弃。

　　他心灵手巧，善良重义，有着乡野刁民心中隐藏的豪情，龙蛇伏于草莽之间，然而当侠客们纷纷收起剑、拿起笔，以考试为战场时，属于草莽英雄的时代已经渐渐的过去了。以二十世纪末这个时间为节点，今后站在舞台上的是一群读过书的人。

　　他想留下却无奈的离开了这里，最讲情义的人在学校里活不下去。因为考试是无情的东西，每一分对错都有确定无疑的结果，不会对更善良的那个更优待，对更卑劣的那个更严苛。

　　或许，以考试为目标的人也只能选择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