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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PUA是渣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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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晌的丧宴,女宾就都倚赖薛大娘子魏白龙往来张罗了。其实薛斐意已好些了,魏白龙忿道:“就歇你的!叫外头人都看看,你夫家纵然单薄,可还有父家支援!不会恁你一个独撑!”
薛斐意知道魏白龙气的是郡公府。如晦已经告诉她,自己哭迷了时,郡公府女眷无一人上前,杨大娘子陆清波要来,还被杨大夫人阻了。如晦气郁学舌道:“郡公夫人居然说,别阻了您与使君的默契!”
薛斐意听了一哼笑,她这位南边来的一派清高的大伯母,总肠子打弯似的瞧人,仿佛哪个都是心思深重不配与她并高低的,薛斐意倒也习以为常了。如今,她记挂的是外间,闭门的大客堂内,夫君杨宙与长辈族亲商讨的合葬事宜。
她已着墨还遣人去探,可近两个时辰了,仍未回话。
她忆到杨宙回来那日,便即刻披麻,一人坐在堆冰的停灵室整整一夜,也未哭,仅是坐着,也不让旁人靠近。
薛斐意放心不下,借加衣的由头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当夜无月,灵室阴森,夫妻两个一坐一立,薛斐意置身在温凉并存香臭兼浮之间,只看着丈夫的背影。
薛斐意轻道:“使君,数日舟车劳顿,往后还有得忙,今日,还是歇歇吧。”
只听杨宙道:“从小,他就说男子广志,不喜欢我总在他跟前。我已经很久,没和他一块待着了。”
言淡意凄,薛斐意听了心酸,此时外间有隐约孤广的埙音,是贺子潮这几日晕够了,着陆了反而睡不着在引乐渡夜。埙音呜咽,与杨宙思父颇为应景,薛斐意几乎都不想撕扯了这情景相融,可是,还是问出了那句不讨喜的:“宙郎,汝可思妥,阿父究竟如何安葬,与谁,共穴?”
杨宙骤然回头,白烛之下的脸色发青,眼睛死瞪,像是与她有仇一般。
薛斐意吁口气,略退半步,道:“不日就将入殓,事至眼前了!”
而如今,已是事在口中。外间丧宴茶盏交叠,内间薛斐意焦灼踱步间,墨还进来了。于娘子侧耳掩手道:“族老们言续弦非嫡,一意尊礼先主与正妻共穴,使君不愿,两方僵持。郡公拿出了冯家的信,掷在使君脸上……”
薛斐意眉头跳了下,道:“使君如何了?”
墨还垂目道:“跪下了,说人须尊礼,子亦不能不孝泉下亲母!使君碰石叩首,希望族老们成全。来报人道,他回来时,使君的额都见血了!”
“什么?”薛斐意惊的乍起,眼前一晕被墨还扶住,墨还劝道:“娘子,您去了也做不得什么……”
薛斐意扶额道:“就知道他会如此,他不愿的,是头破血流都不会退一步……”
她望向门外,只见丧宴之上,诸人挂孝,你来我往之间,下箸言交,却与数日前的喜宴并无两样。
叹一口气,她又道:“可是世事浮华,若一意孤行便能事事如意,这世间哪还会有那么多的难以释怀?”
这日的丧宴起灯时才散,终一席一席的送走了,薛斐意疲着一张紧绷的脸接过如晦递来的茗粥,望着叹若温了帕子给杨琥敷眼。
叹若道:“小郎君这眼红的!您的眼要念书习字,可别再这样着劲,还有数日,若熬坏了可不得了。”
杨琥道:“吾知。”
又一低头,从怀里丢出个瓶子来,嘟嘴道:“都怪它!”
叹若拾起缥色(北朝瓷色)的小釉瓶看,拧开口鼻下轻嗅,眉头一皱道:“吆,是辣蒜!”
薛斐意闻听眼一凛,叹若已将东西递过去。
薛斐意皱眉道:“阿琥,你怎地也学来这套充假耍赖的功夫?若你阿父晓得,还饶得了你?”
见母亲声中带责,杨琥半立起来屈道:“这,这不是我的!是薛朴的!我不要的,他硬塞与我的!”
“是从珂的?”薛斐意想到自己那个挑眉凤目从小顽皮的侄儿,又思及帮顾着自己的阿嫂,吁气道:“你若不要,怎地还用了?”
杨琥低头道:“我……薛朴说,这玩意催泪。儿哭到后来,实在是无泪了。就,就用了一点。”
如晦道:“小郎君,这东西可伤眼睛,切不可再用了!”
杨琥哼道:“他说的那么好,我就晓得他不会给我甚好东西!”
薛斐意见儿子气恼,安慰道:“儿啊,这世间真假难辨,万不可旁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懂吗?”
杨琥喏道:“可他又不是旁人……”话至此又截了,正言道:“阿娘说的是,人生利惑众多,君子须坚守已身,是儿的错。”
眼见杨琥瞬间又成了划分人际的小大人,薛斐意微摇头缓和道:“儿也说的不错,从珂不是旁人,是汝表兄,他给你这个应该也并非坏心,想来这东西他自己也用了是不是……”
杨琥气鼓道:“那是他活该!”手又揉上眼睛。
薛斐意急拉道:“不可!”
此时杨宙过来了。
母子俩立起来,杨琥躬道:“阿父!”
杨宙望着孩儿红肿的眼,负手点头道:“累了一天,去安置吧。”
儿子去睡了,薛斐意瞧夫君额头青肿,想问却还是避过了,添上一碗鱼羹道:“使君,饿累一日了,好歹用些吧。”
杨宙一天哭跪费力,确实是身如空架,歪斜着坐下,用尽了一碗羹,胡饼撕开就着酸酱瓜也进了一个。
薛斐意看他只食不语,心下觉出了什么,摆摆手,让如晦她们出去。
饭罢,薛斐意给添了新茶,递过去,杨宙却未接,眼睛凝着某处,道:“终是,对不住阿娘。”
果然如薛斐意所料,搁下茶碗,她叹口气,道:“定下了?”
杨宙道:“定了。迁柩奉后,阿父独冢。吾依冢而居,侍孝先父母。”
薛斐意先是听得一呆,阿公杨容并非与冯七娘合葬,而是独冢?
又听得杨宙的一句侍孝先父母,即刻明白了,这先父母自然也包括了正妻冯氏。
父母驾鹤,当朝官员须休职回乡守孝三年,为侍孝;可因此依冢而居的人却寥寥可数,故子辈冢边立庐守灵,是为至孝。杨宙不分厚薄,如此同侍三亲,是对冯家也交代了,而杨家对外的名声也保住了。
所以,族老们才会依了他,松了嫡妻共穴的口。
虽未如杨宙原本父母合葬的心愿,但到底也折衷了。
薛斐意道:“宙郎,阿父阿家泉下有知,明白你是一片孝心。”
杨宙闭了下眼,灌了口茶,道:“可是阿父独冢孤单,也没个照料。我想着,就让新进的阿姨为殉,这件事,你去办了吧。”
杨宙是一边吃茶一边讲的这句话,语气就好像告诉薛斐意茶色不够让再煮一会同样平淡。
薛斐意望着丈夫,心头紧紧的。
杨宙见她垂首不答,道:“那阿姨,听闻停灵时便陪着阿父了,可见是重情重义之人。她去后,她家里,可多给些。”
世族陪殉之俗自来就是有的,薛斐意听闻,老郡公故时也有两名阿姨哀重殉节随公而去。
可是,真的是因为哀重而殉节吗?
薛斐意吁气挽回道:“那阿姨自进门,先主的面都不曾见过,她去停灵室,只是小门户来的不懂规矩,并不是……”
“汝勿再想当然!”杨宙略忽然抬声打断她的话,冷眼道:“汝道吾不知?阿姨灵室伺候,是你将她赶了出去!老仆杨福守夜数日,反倒让你罚了跪!吾知汝父家为新族,出身行伍,不能与世族相比,可怎说这两代也是礼仪人家,汝兄德才兼备,怎地你这样愚钝浅薄,情理不通,办事为人草率胡来,桩桩件件落人口实!你道如今外间怎传,人人皆在说新园先主尸骨未寒,你当家主妇已不能容他的身后人!更勿提吾父魂还之日,汝还大张旗鼓夏夜游园,搅得众仆皆乱!我已予你情面,不责你颠规倒矩!你倒如若得脸,一点小事还在这推这阻那!怎地,你是不是早盼着这一日,阿父一走,这个家终恁你一人做主了?你是恨他走得晚,故意要让他孤独入冢!你昭昭恶心,偏又不愿一人担负恶名,想攀附着我与你一样背负这不孝骂名,让人耻笑!是也不是?”
杨宙是带着着满脸挑剔咬牙切齿的表情、极近尖酸刻薄却一派流利的说出了这番话,薛斐意几乎噎住了,只觉得一番话下,仿佛针戳刀剐,自己的一口郁血已结在喉头,下一刻就将喷吐而出。
成婚数年,皆是如此,平日这位虽疏淡却仍谦谦的丈夫,时不时就会在她无预料时像变了一个人,仿佛恨透了她般,极尽所能地对她嫌弃羞辱,诬陷错控。
然而,在这样的话说出口之后,她悲愤到话都接不出时,对方却又会变回一个事不关己的无事人,时而眼眉舒展,竟似如释重负一般。就像现在,杨宙说完了,仿佛口干了,吃完了茶碗中的余茶,施施然站起来,对她平常语气的道了句:“乏了,我回书廊,你也歇了吧。”就这样走了。
薛斐意颤巍巍摒泪看着他走出,隐入一色夜影,终忍将不住,身子一软,闷跌在地掩面而泣。又不敢哭得大声,死咬嘴唇,指甲重掐入臂肉里,可那疼痛,却不及她心头淌血的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