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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郎君与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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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珍悠悠转醒,是因为如晦帮她换药手重了,她嘶痛了下,如晦道:“是疼的,忍着点。”
望着娘子屋里的女郎,吉珍脑子有些糊涂,下一刻又想起来,自己被蛇咬了!
后来呢?
后来闹哄哄的,一大帮的人抬着自己回的屋,请了大医来看,刮了伤口又喝了苦涩不已的药,再后来,昏昏沉沉的,好像就睡着了?
如晦看吉珍眼里迷瞪瞪的,道:“你也是个横的,怎想的,就那样上去拿蛇,不要命了是?”
吉珍眨眼忆道:“哦,我脑子慢,根本就没想,手脚就去了……”
如晦扑哧一笑,道:“也好!傻有傻福!”又端了药来,舀了要喂。
吉珍道:“姊姊,吾自来吧!”
如晦瞥道:“你这样子还逞什么能?型号那蛇毒性不大,要不,你如今怕是已见阎王了!”
想想又道:“你是府里的阿姨,以后,就叫我如晦。”
如晦对吉珍一向是横眉冷眼,此句倒难得的口气和软,让吉珍微微一愣,咽下了如晦递将过来的一勺药汁。
吉珍苦的皱了眉,抬眼望望四周,并无他人。
吉珍道:“其他人呢?”
如晦道:“入梅给你煎下铺药呢。”
吉珍道:“那,娘子呢?”
迷迷恍恍的记忆里,她记得自己被架上床,婢女医工往来间,薛斐意是一直在的。就站在自己的一抬眼处,那么一直盯看着,好像怕自己丢了似的。
如晦哼道:“吆,阿姨架子怪大的,娘子遣了我照看你还不够,还想要娘子亲来啊?”
吉珍垂眼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晦三两口喂完了药,棉帕速抿了伤号的嘴,顺手间就将手头的什么塞进了吉珍的嘴。
吉珍一惊,一鼓嘴,酸酸甜甜的!
“嗯!”吉珍被嘴里的美味折眯了眼。
如晦道:“好吃吧。这是蜜橘,南边才有的。是郡公夫人专门送予娘子的,统共那么一点,娘子都让拿来给你过药了。”
吉珍一听赶紧吐了出来。
如晦一阵嫌恶道:“你干嘛呀?”
“我,”吉珍望着手心里半个月牙样的蜜果,道:“我舍不得吃。”
第九日上,薛斐意又接到夫君来书,已转陆路,不日就将归家。
隔日,杨府新园正式赴地命丧(报丧)。
至此,新园容公成为先主,死讯公之于众。
丧典细宜也入正轨,丧棚开始搭建,借地搭棚,一里一座,直至祖庙。薛斐意顶着人多事杂,摒着一口气,硬是没往郡公府借用一人。
再一日,墨还正跟薛斐意禀告丧典厨房的调配,当家娘子听到小隔间里,回来取物的如晦跟叹若笑道:“你是没见她的样子,那个小心啊,每瓣蜜橘只咬那么一点点,就那么嘬着还舍不得咽,我瞧那一小包,她怕是一年也吃不完!”
薛斐意揉着额挑声问道:“一回来就看不惯这那的,谁又招你了?”
如晦出来福了道:“没有。奴是说吉家阿姨呢,她呀,真是没吃过好东西!”
薛斐意道:“她穷苦人家出来的,自是与你不同。你不怜着她小年纪,还笑话她,没上没下的,我是不是把你宠坏了?”
如晦听瞧主人的口气,并不是真的怪罪自己,凑近道:“娘子,您嫌奴没上没下,就派个好的伺候阿姨,让奴回来吧,奴想您了!”
薛斐意吁笑道:“就是知道你好,才不计较你是个没上下的叫了你去。快回去吧,好好照看阿姨。”
又道:“府里日忙,告诉阿姨,我实在是抽不出空去看她。让她好好调养。过几日殓礼,她还是要来的。”
如晦略嘟了唇,福道:“唯。”
六月二十八,新郎主杨宙携子还家。夫人薛斐意携众城门外驾舆相迎。
她望着夫君从马车上下来,一袭褐袍半皱,白面略挂青渣,眼睛也是红的。
继而又看见了儿子杨琥,白衣青襟,她望着他规矩的下车,轻轻跺了下脚,是脚麻了吗?
“阿琥!”为娘的衷声激唤。
杨琥抬头看到母亲,眉眼中露出喜悦来。他的长相更为肖母,肤若凝脂,唇带点朱,颇有粉妆玉琢之感,脸颊却是男儿方正,远远望去,有七分舅父薛谦的少年仪容。
杨琥快步走来,薛斐意也欢喜去迎,近半年未见,她伸出手想摸摸儿子,此时,杨琥却隔着一步远,朝她恭敬作揖道:“阿娘!”
薛斐意望着自己空伸的手指怔了下,落袖吁道:“阿琥,你瘦了!”
杨琥抬首笑道:“阿娘,我是长个了。”
薛斐意笑道:“身量是高了!”
这时杨宙行到,薛斐意道:“夫君一路辛苦了。”
杨宙望着她道:“我们自己回去就好,怎地还特地出城来接?”
薛斐意见他眉头略皱一脸疲色,低眼道:“妾是想着,你们一路车马劳顿,坐舆舒适些。”
杨宙道:“也不差这一两步的。”
又一抬眉,转见马车的帘子揭起了,抬步走去,迎下一个人来,薛斐意一看,正是杨琥的私塾贺子潮。
贺子潮身量不高,柴瘦的一个人,面目也普通,只一双薄唇天生微抿,不笑也似笑着。
只听贺子潮道:“到了怎地不叫我?”
杨宙托他下车道:“你睡着,我就想等等。”
薛斐意观问杨琥:“贺先生也回来了?”
杨琥道:“嗯。”又道:“贺先生晕车。一路吐的厉害。”
薛斐意道:“那还与你们一车?这一路不折腾吗?”
杨琥望向道:“阿父不嫌,儿需重师。”
薛斐意不知说什么好了。
此刻杨宙与贺子潮并进而至,贺子潮揖道:“夫人安。”
薛斐意略欠身,道:“先生一路劳顿了。”
又道:“听闻贺娘子已有孕在身,她可安好?”
贺子潮笑道:“都好,劳夫人记挂了。”
杨宙看薛斐意一眼,道:“行了,怪燥热的,回吧!”
多了一个人,于是车舆之上母子并坐,挨得近,薛斐意终于拉住了杨琥的手,不过半载,孩儿的手骨已分明,不再如一个稚儿的掌感,薛斐意摸到儿子执笔的硬茧,不禁鼻头就一阵发酸。
杨琥被握得不好意思,微挣了下还是任由着念儿心切的阿娘了。
他问母亲:“这回丧典,舅父来吗?”
薛斐意道:“朝堂之上哪里能说来就来?不过,你舅母会来,你表兄也会来!”
“谁?”杨琥屁股一颠,道:“阿娘是说薛朴要来?”
薛斐意道:“要叫阿兄,或是从珂(字),不可直呼其名。”
杨琥努了下嘴垂眼:“唯。”
又道:“他若来了,阿娘也要嘱他。”
薛斐意道:“怎地,是上回去京,从珂欺负你了?”
杨琥抬颌道:“儿礼遵正形饰德(出自管子·心术),增智也。谁能欺负我啊!”
薛斐意瞧着孩儿面稚,行言却已如同半个杨宙,笑了下,搂着儿子道:“还是瘦了,回家阿娘亲自下厨,吾儿好好养养!”
杨琥却道:“不,阿翁大丧,吾将随父清粥至孝,以示哀念!”
这大义凛然的理由让薛斐意一下子哽了,她回头望向身后的车舆,本该开路的新郎主杨宙顾念贺子潮的晕症,反落在了她之后,她看杨宙的同时,杨宙也正在回头看贺子潮。夏风夹着烫滚鼓在车舆的落幔上,落幔扫着薛斐意的眼,热气腾升。
七月初一。大殓(入馆仪式)。
丧幡扯起,子孙披麻。
薛斐意领着女眷,跪在第一排哭揖还礼。子侄那头,杨宙已不食三日,大哀大恸,哭晕数次。间歇时杨琥也要跟着学绝食,薛斐意正准备着给杨宙的参汤,不容置疑道:“汝食清粥!”
鲜鱼熬久,剔除细刺,碾成泥沫,灌鸡汤与黄黍同煮至化,再加食盐、黄芪粒与碎橘皮,滋阴,固肺,蓄力,养精,调上清乳,是以清粥。
吉珍尝了,欢喜对薛斐意道:“这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粥食。”一次连吃两碗,满面知足。
杨琥瞧了乍舌,胃口却也被引开,满吃了一碗,内间更衣时却对母亲皱眉低道:“这阿姨瞧着无一丝悲切,阿娘要好好管管!”
薛斐意望着孩儿与他阿父一般见人指点的面目,道:“她都没见过你阿翁呢!”
杨琥道:“那她也是阿翁的阿姨!即嫁从夫,生为其奴,死为其魂,让她死也是该的!”
薛斐意蹙眉道:“这是谁教你的?贺先生吗?”
杨琥见母亲面色微慍,道:“书上写的,儿之言有错吗?”
自然是无错的,只是从一个刚过十的儿郎口中说出,还是自己的孩儿,薛斐意总觉得,无情了一些。
薛斐意叹口气对杨琥道:“人间诸事,不能皆套书理。理之外,还有情字。再大些,你就懂了。”
杨琥听了却道:“阿父言,人间最是无情。阿娘,汝为女流,拘于一隅,你看到的人间,太小了。”
薛斐意闻言一呆。此刻外间丧乐又作,丝竹声凄,当家娘子旋出,复跪拜客,吉珍跟跪着嚎,抬眼间却觉五娘的泪比方才的多得多,身子倾倒,伤心抽了一般。
她跪挪过去抵住薛斐意,薛斐意本来身空,一朝得了倚靠,哭得更凶。
此刻阿嫂俯近低道:“五娘,别费力太过,待会丧宴还要周旋。”
阿嫂薛大娘子魏氏是前一日临晚才至,隔晨便开始为姑妹抛军点将。她小字白龙,父家行武,性子也是女中骄龙不相框让的,并不忌自己是外戚,府中操管虎虎生威,天才明戒尺拎在手中,带上自家几个膀大腰圆的陪嫁婆,就给了厨房里原本糟乱分派的婆子们一顿厉害,只为了不让姑妹操心能多睡上那么一会。薛斐意起来,知晓了过意不去,谢阿嫂道:“这可怎么好,你一个贵客来我这为我做恶人,我怎担得起!”
魏白龙道:“恶就恶呗,反正我不日便走,那帮老货还敢追上来打我不成?”
又道:“你啊,就是凡事都予旁人留一寸。虽是容人之量,可也要看是什么人。那帮厨娘越头出矩的,家主的丧典当日还在窝里斗鸡倒把,日照了灶都没起,就是欠揍的!”
魏白龙随即就将戒尺给姑妹,道:“在家时你也是个烈性的,以后就拿着这个,立立威也是好的!”
彼时薛斐意望着手中戒尺,倾羡魏白龙真是命好,未嫁时的脾气怎样,嫁了人还是怎样。莫名其妙的,脑子里竟又滚过了吉珍想家时说过的一句话:“家里的我和此地的我,不都是我吗?”
可惜,不是。
吉珍不是,她更不是。
霎时,薛斐意失意弥漫。
之后,又被儿子一句:“汝为女流,拘于一隅。”激了下,薛斐意忽然就觉得自己里外不是。
其实这种里外不是之感她早就有了,早在阿公驾鹤之前,也早在郡公府这多年无事亲浓有事虚情之前,更早在杨宙接儿子去就职州地却将她独留新园之前。
究竟是在何时呢?薛斐意夜半入眠时也想过,想来想去,却蓦觉,似乎何时都是。
人间最是无情。这句话是她亲儿所转,亲夫所言。这冷冰冰的一句,仿佛一下子逼出了薛斐意这么多年隐忍着的所有的不快活。
化作泪,化作哀嚎,化做倾泻而出的曲怨。
是以此时丧典之上,薛大娘子正劝姑妹缓劲慢来,却见薛斐意满面泪水双眼都是怔的,心下不好,想她这是哭失了心,赶紧叫人取了参汤来,灌起来只觉得薛斐意口舌都是僵的,更觉着急,猛掐人中,旁陪的吉珍也急坏了,唤着:“五娘,五娘。”眼泪珠子一样,哭得一塌糊涂。
至此,容公殓礼,子厥,媳惘,妾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