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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荷塘戏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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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日上,阿兄薛谦的信到了,一腔感慰,又道自己分身乏术,会让阿嫂与侄儿前来吊唁。
薛斐意执帛而叹,男亲驾鹤,隔辈女眷本无须远涉而来,阿兄这是怜她家门单薄,将阿嫂遣来相助。
第七日,虽丧典未至,却实是杨容的头七。郡公府送了丧礼来,数目堪堪,与旁府送来的相差无几。却无一人前来。
薛斐意自从得知了一辈子醉生梦死的阿公与冯七娘之事,心中更加了然为何数年来郡公府待新府皮笑肉凉,但为亡者媳,心头终是带屈的。
这日落棺。薛斐意眼见着杨容的寿棺因太过宽阔荣华,进不了正堂,只得立起而入,再被抬者哐当卸落。
薛斐意看着,听着那一声尘埃落定,忽然就觉得,人死了,若连个真心记挂的友亲都无,这些身后华表真的是一点意思都没有。这样接想着,又觉得,自己这朝暮辛劳做与旁人看的,也是徒劳,一点意思都没有。
这样想着,薛斐意就有些颓了。
直到晚上,这颓意也未退。进香时,薛斐意发现,纵有冰镇着,尸身还是彻底入腐,一股熏胃酸朽隔着锦单,掺透过厚重的香气迷离盘绕而出,令人作呕。
老话都说,亡人七日会还,薛斐意摒息敬完了香,却蓦觉,七日还魂却作腐,自己这位浪渡一生的阿公是绝不会再流连这个人间了。
这天晚上夏蝉疯闹,薛斐意却只觉寡寒,不知怎想的,她叫来了薛杉,问道:“说说,那日。”
薛杉不解。
薛斐意垂目捻甲道:“那梅冢,有梅吗?”
薛杉道:“哦,有。长得挺好,根与土坟都连了,仆废它,还花了些功夫。”
薛斐意挥挥手,道:“下去吧。”
薛斐意裹着帔子,想一个人走走,谁也不带。
婢子们不放心,远远跟着。
如晦问叹若:“娘子是因着郡公府的事?也是,今头七,他家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这一大家子沾亲带故的平日里瞧着个赛个的亲厚,全是狗屁!”
如晦骂了混语,叹若望着园子里孤影形单的女子,叹道,“娘子这是,想家了。”
月中了,月若银盘。
薛斐意软帛轻素立着,庭影花疏之中抬首观天,只见月似凝脂,夜云如丝。
她想起了自己闺中作的一首五言。
溪影涤婵娟
白条引红鸾
天水同脉脉
沧田共瞻瞻
薛斐意回忆着,写这首诗时,自己大约也就十一二吧,和如今的阿琥一般大。其实,这并不算是一首出众的诗,只因为她一个女郎,又年纪小,彼时的明帝又是极力崇文之人,由上及下,文事高尚,不知怎么的,薛家才女的名声就生发了。
而这因诗累就的才名,也似一根看不见另一头的织丝,最终,将她与杨宙,姻缘成就,捆缚一生。
最初,是阿公杨容晓得了这首诗大赞,继而又晓得作诗之人竟是闺中女郎的她,便为杨宙一心相求。起先,家里是不愿的。一是杨容无职,二是杨宙无母。纵是出自弘农杨氏,也只是面上好看,内里百年兴衰,说不定还不及她薛家商贾出身马背功勋来的殷实。杨容却不死心,着了官媒数次无果后,直接领着杨宙上门了。
后来就谈妥了。与其说谈妥,不如说是他们全家,都看中了杨宙。
阿父道:“吾试了,这孩儿瞧着文弱,身板可不弱。人品也分明有节,懂得尊上敬下,不似那些夜郎自大娇养的世族公子,满眼容不得旁人。”
阿娘道:“没想到竟是这般好模样的,话虽不多却都在点子上。这样也好,比你阿父整日里万事叨叨强。他虽无母,可他阿父已言诺,不再续娶。你过去就是当家,不用做低,也不受钳制。”
而阿兄薛谦只道了一句:“寄达(杨宙字)与吾甚是投缘。”
阖家皆喜,那么,她自己呢?
她只记得,当年的自己,懵懂的知晓,未来的一生,将要离开家,与另一人共度。
这份懵懂持续到她嫁人之后,新婚的时候,有一次她兴起写了首诗,写的什么,她已经忘了,她只记住了杨宙看到那首诗时,轻蔑的眼神。
或者,阿公杨容视女才为珍,但杨宙不是杨容。
而新婚当日,阿公予他们夫妻的那句“望知汝同已”的祝福,也仅仅,只是祝福吧。
她自己知道,这么多年了,这个与她一生共度之人,虽与她相敬,可他的那颗心,与自己的这颗心,却从未挨在一起,彼此取暖过。
是以,如人饮水,薛斐意捂向胸口,凉的啊,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视而不见的这颗心,已凉了多年。
月亮底下,薛斐意西子捧心胡思乱想了许多,脑中甚至划过了若干年后自己若死了,会不会也是一派虚表之景,会不会,来拜她的人,一转头,就会抹了眼泪笑。
此时,耳边只听得不远不近的,有歌。
“李波小妹字雍容,
褰裳逐馬如卷蓬。
左射右射必疊雙。
婦女尚如此,
男子安可逢!”(北朝民歌)
脆生生的嗓音,就像石上的蛙落了水,划破了静湖似的。
薛斐意顺着寻过去,于磐石叠景后,瞧见了坐在小池边的吉珍,袍边挽在腰头,裤角也圈起来,双手反支着,两只赤着的脚在池水里一瓢一瓢撩动着,正是唱歌之人!
入梅也在,听声转头看见了薛斐意,惊得一下立起,双手背后。
“娘,娘子……”
薛斐意走过去,看见吉珍急愣愣爬起来,满脚淌湿互相搓磨着,低着头称自己:“娘子。”
吁口气,薛斐意问入梅:“手里藏的什么?”
入梅踌躇下,拿出来,是个薄纱袋子,里面亮盈盈的。
入梅道:“是,火金姑(萤火虫)。”
吉珍咬唇道:“是我捉的!娘子别罚她!”
薛斐意望着她道:“你道我这么喜欢罚人?”
又望着池水道:“水可凉?”
吉珍动动脚趾头,道:“天热,半温的。”
“哦。”
薛斐意走过去,看到池上有莲,娇粉可爱。
吉珍侧头瞄着当家娘子,只见萤月之下,本来沉眉肃目的女子竟望池露笑,随即就地坐下,开始脱扯履褪袜,蓦地就惊张开了嘴。
而后面的如晦已经要冲出来,又被叹若拽住。
入梅慌慌望着薛斐意撩起裤管,将两条腿轻放入池,放入的那一刻,闭起了眼。她去拉扯吉珍,怯道:“阿姨,怎办啊?”
吉珍喉头咽了下,挪过去,嚅道:“水,不凉吧?”
薛斐意抬眼道:“入时半温,里头还是沁凉。”
吉珍舔唇,摆着手道:“那你,扑打扑打,匀匀!”
薛斐意一笑,道:“汝来示与吾!”
吉珍搓搓脚,喏喏坐到薛斐意身边,又撑手挪开了一寸,两脚踢水,脚背紧绷,颇不自在。
吉珍道:“就这样,这样匀匀!”
薛斐意瞧状道:“吉珍,你觉得我凶?”
吉珍住了脚,垂眼道:“不是。是我笨。什么都做不好。”
女郎稚嫩,落寞也透着娇态。吁口气,薛斐意道:“哪个说的,我瞧你刚才的府歌唱的就很好!你还会唱什么?”
吉珍被夸了,丧意一举就扫了,微翘唇道:“歌我会的多,从前姊姊妹妹放牧时总唱!”
“放牧啊!那敕勒川会不会啊?”
“那是放牧必唱的嘛,自然是会的!”
吉珍说着就兴起而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池草上飘着数粒萤子,薛斐意耳听着嘴里也细细跟着哼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吉珍笑道:“五娘,你也唱的好!”
薛斐意听她又唤回自己五娘,笑了下道:“小时候,我也会唱许多歌,多年不唱,都忘了。”
又指着池中莲道:“在我家,夏日池子里开的莲可比这大,满池皆是,池水都被遮了。我会撩了裤腿下池摘藕,那藕白嫩,煮汤最好!”
吉珍道:“你家?此地不就是你家吗?”
薛斐意一怔,叹道:“是啊,如今,此地才是吾家。”
吉珍想想,撩看看自己的腿,又指着薛斐意的腿道:“你的腿也白嫩,好看的跟藕似的!”
薛斐意没想到她这样说,此生也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直白赞自己的腿,竟一下有些羞窘了,即刻又笑,撩着水转话道:“你刚才是不是说,这样匀匀?”
夜云浮动,盈盈盖地,一池粉白边的两个女子,笑语相近,背影交叠。
荫丛之后,如晦掰下一片叶子,嗔怒道:“这没规没矩的,五娘也惯着!”
叹若却在抬头看天,道:“今日这月色是真的好,洁的像许多年前的似的。”
外热内冷的水用脚匀匀,好像就真的匀了。
薛斐意池水浸了脚,笑笑唱唱一场背上沁了些汗,心头倒起暖了。
她看见吉珍打了个哈欠,抬手让入梅将两人扶起来道:“好了,回去安置吧。”
又吁口气道:“过几日府里就大忙了。”
吉珍拎着鞋子对着她眼睛弯弯的笑,道:“好。”
薛斐意望着也笑,这位小阿姨,总是很乖。
叹若如晦自后迎出,如晦道:“娘子鞋都潮了,调了奴的吧。”
薛斐意笑道:“这快就来了,你们就不能让我躲会懒……”
薛斐意说着,忽听的耳边入梅一声尖呼:“啊!”
她不知所以,茫看过去,入梅正脚跳手指,再定睛一望,只见潮石地上,离自己不足一尺处,竟有条弯曲扭动的吐芯之蛇!
一瞬间几女皆慌,叹若想拉薛斐意,如晦张手想挡与她面前,两人相碰,阻的薛斐意歪斜几分脚下一滑反冲倒了外面,人蛇近距皆是一惊,转眼间,受惊蛇抬身就朝薛斐意处扭扑而来!
眼见薛斐意避无可避,如晦凄然大喊的同时,吉珍冲至,竟徒手就去抓蛇,却只抓住了蛇尾。薛斐意只见蛇头一个回窜就一口咬上了吉珍的手臂,大骇叫道:“吉珍!”
吉珍被咬,皱眉咬唇之际手下却并未放松,趁力紧抓,将蛇口从咬处撕起,一个抡圆直接甩进了池塘,随即心头一松,倒坐了下来。
“吉珍!”薛斐意扑向前接住她,两人一并跌坐,吉珍骤入软怀,只觉香温,斜望着虚笑道:“五娘,我没事!”
叹若一把撕了衣娟将吉珍的手臂紧缚,如晦拾了树枝护着周遭,入梅已经一路跑出在喊人。
而薛斐意望着女郎臂上肉口尽开的牙痕,眼里已尽是酸湿,道:“你当然要没事!一定会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