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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塞翁失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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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十,弘农郡公夫人携郡子,一路声势,踏上了回程之路。
往回的大队护军都是前半月就从弘农过来的,一色营兵的绛色衣衫,马蹄打铁,革鞍佩刀,前路开道,好不威风。
薛斐意坐在形制阔绰奢华的马车之内,却如坠囚笼,郁郁懒言。
她看一眼亲儿杨琥,几日间眉头也都是皱的。她知道杨琥不想回去,其实她也不想带他回去,只是杨宙给薛谦的信中写得明白,郡子独脉,须履承祭祖转谱之责。
魏白龙也道:“族谱上转改名分,对阿琥是大事,他若不在场叩了祖宗全了礼,日后不定就会有人拿这事来嚼他的舌根,要知道,我朝无论怎说,孝道都是排在顶前头,孝义之事,最容易被人拿捏做文章!”
又道:“再者,如今郡爵之位归了妹夫,从前郡公府公中的那些东西,你也得好好顺一顺,哪些是阿琥该得的,心里该有个数,趁着他在,能记他名下的,不妨就早些给了他……”
薛斐意自得了要回去的消息,就与兄嫂淡淡起来,也不是怨怼,是真的淡淡,好像身体里所有的情绪,都缩至了最小,徒留了外在的一具空壳,敷衍的应对着人生。
她听魏白龙再称杨宙为妹夫,面上并无表情,指甲却死死扣了下自己,疼了一把,才舒出了一口气,选择继续忽略自己的真心,只用一具躯壳、只用薛家女杨家妇的身份来过了一遍魏白龙的这番话,觉得其实有道理。
如今,车马颠途中,她也只能这么安慰亲儿道:“祭完祖,过一阵,咱们就再回阳城去。要是快,元辰(元旦)就能在你舅父家过。”
杨琥听得眼里闪过了一丝光,即又黯了,他也听出来,阿娘说这话没什么底气。
他望着薛斐意略青的下眼眶,晓得亲娘也是数天来不得好睡。
弘农是他们的家,但他们,却都不愿回去。
杨琥知道这样不对,特别是自己,当初于祖父丧期一声不吭的跑出来,简直就是忤逆不孝。
并且,虽表面不露,他其实一直想念着亲父杨宙。纵使这一年以来,他寄给杨宙那么多封悔念请恕的信都如石沉大海一般,可子犊思源,他仍是一直想着。
只是,这想念也是隔了山海不经细思的,亲父在杨琥心里,永远就像深夜里来查他是否安睡的那道身影,只能是一道影子,他虽在午夜梦回里常念,却不敢去深想阿父清楚的容貌,特别是他的那双眼,那眼里看自己的神情,多年来总是刻着疏离,迫使他也不敢靠近,并且,心头生疼。
这多年的疼,正是他对返程最惧的原因,他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再次面对,就好像一道伤裹着纱,明明已经好的差不多,却偏偏再将被扯开,他很怕,会扯出血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而他知道,亲娘的心伤,比自己的更甚。
他想转个话题逗亲娘笑笑,开口对薛斐意道:“阿娘,出来的那天,我见着舅父给的鸟笼子空了,听讲,鸟跑了。本来,我还想着将它一起带回去,陪您做个伴。”
那鸟笼子实质是薛斐意自己打开的,她放飞了那只和童年时一般无二的八哥,看着它一经脱困,逃不留恋就昂扬上空。
此时儿子问及,薛斐意勉笑道:“跑就跑了。它叫得聒噪,听多了也烦。再者,不有你陪着阿娘嘛。”
杨琥顺着道:“那待回去,我再给你找几只叫得好的。黄褐喉(魏晋鸟类)如何?叫起来似吹埙似的,雅得很!”
“吹埙啊……”
听杨琥说到吹埙,薛斐意脑里倒一划而过杨宙身边那个会吹埙的贺子潮来。这一年墨还的书信未断过,新园里的情形她大概的也晓得一些,她知道,贺子潮之妻汪氏又有了身孕,已快到临产之期。
薛斐意记得,他们的上一个孩儿是一年前才没了的,如今,紧贴着日子又怀上了,听起来,倒真如墨还信中所言,是夫妻恩爱的。只是,薛斐意是清楚杨宙与贺子潮的数年纠葛的,她倒是颇奇怪在杨宙的眼皮子底下,贺子潮竟还能做到如此两头逢源,是因为杨宙的纵容么?
薛斐意觉得不能。先不说杨宙的为人,整一副苛小占有之心,又素来嫌恶女子;只说这贺子潮,从前她就打听过,这汪氏在令州时,自娶进门就是别居,与贺子潮夫妻相处是少之又少。再看去年,汪氏将产,贺子潮都可抛了妻小不顾,跟着杨宙回弘农上山守孝,此种行径让薛斐意无论如何都不信这贺家夫妻会是真的情浓。可若说杨宙放一个汪氏在府里只是为了作幌、掩人耳目,那贺子潮这样的假戏真做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他与杨宙真的因为汪氏出现了裂隙?还是,另有什么旁的原因?
薛斐意心有郁症,素来是杞人忧天态、从悲里观局,她思虑着其中可能的隐情,又想着这会不会牵扯到自己与亲儿身上,眉目渐露沉凝哀意。
杨琥见了,忙问一边的如晦取了药丸,呈给薛斐意道:“阿娘,中晌的药丸先进了吧,待晚间咱们就可上船,到了船上还是给您煎药为好。”
杨琥是忧着亲母的病的。这一载以来,他瞧薛斐意在薛府过得还算惬意,药也按时进着,倒是许久未再见过她病发时的模样。但一年以前,薛斐意那跪坐在叹若尸首旁形容衰溃、流出两道血泪的惨象,让杨琥至今想来都仍觉触目惊心。而自得了要回弘农的消息,他就觉得,这份惊心又开始时时在自己的胸膛中落窜,因为他发现,薛斐意的那双眼里,总似有似无的淌现出绝望来。
这份带着死气的绝望,和一年前,是一样的。
就像一条道,已经到了尽头,人站在那,终会消失。
这种感觉让杨琥很怕,他生怕亲娘会再犯病,有什么闪失。于是这一路上,他同车照顾着,顿顿药都紧盯着。
此刻他看着薛斐意进了药丸,才笑了笑。薛斐意也一笑,却是满嘴的苦涩。
到了中晌要换船的时候,因那越来越近咫尺眼前的距离,薛斐意那嘴里的苦涩,已经漫及到了整幅肺腑。
如今她身份不同了,一招一式都得按着勋爵品级,换个船也是大费周章。
江风鼓动着风帽,薛斐意坐在现撑的架幔下,远望着一箱箱的东西被搬上船。箱子她未打开过,里面有什么她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都是半月前杨宙的人一块带入京的,似是赔罪,其实,还不就是想让她原封不动再带回去,晾个新任郡府的派头给世人看?君子之清要占,华势之风也不愿抛,就借她一路慢腾腾的归程来宣扬这新得的勋爵门面,薛斐意在心头哼了下,百年弘农郡的这点精髓,他杨宙比之前郡公,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如晦端了糕点来,道:“娘子,这是入梅才从镇上有些名气的铺子买的,都是现做的,虽比不得咱们自家的,但也进一些吧。”
薛斐意望了眼叠在盘里的花状米糕,虽捏形略粗糙,但色泽如蜜,还勾红做了蕊芯,也算用心。
可是满口满心里皆溢着苦,她是一丝胃口都无,只扫看了,道:“是按着秋菊做的吧,倒是应景。”随即眼又落到了别处。
如晦看了心急,道:“娘子几日都没好好进膳,这是要愁死奴么?您再这般不顾自己,那奴也不管了,顶着您的责也得禀了小郎君去,再不替您瞒掩了!”
薛斐意叹气,摇头道:“如今,我真是人人可欺的,连你也来压着我了!”
又撩望着江边与不知哪位地方官吏正立身浅谈着的杨琥,道:“你看看你那小郎君,这一路上,这个也来攀交,那来又来引荐,已够烦了,你要想再添一笔,我不拦着,你立即就去!”
如晦半跪下,撇着嘴道:“娘子是在耍赖么?明知我是不会去的,还给我扣个压主的罪名,就晓得欺负我这个满心里装着家主嘴却笨的!”
入梅这刻捧了茶来,听了笑道:“姊姊还叫嘴笨,我这样的可就成哑巴了!”
却见如晦瞪了自己一眼,再看小几上,糕点未动半分,即明了了,道:“娘子,这道点心在这附近出名,您道是为什么?是因为里头有个缘由,与咱们要渡的浦江有关。”
见薛斐意抬头望来,入梅浅笑诉道:“说是华阴太后时,太学作乱被散,其中有名学子的家乡就在这浦江边。他也是倒霉,功名之路无望,回到家不久,父母又皆病亡了。他无一技之长,只得予人代写书信为生,却仍是温饱不殆。话说有一日,他已饿到饥肠辘辘,便想着去江里垂钓,若名气好,说不定能有收获。哎!你们猜怎么着,还真给他钓上来一条鱼,还是半尺长的一条金麟长尾!按理说,这尺寸的金鲤可是个稀罕物,拿到市集可得不少银钱,可那学子……”
入梅笑嘻嘻问:“娘子与姊姊猜猜,他卖了没?”
如晦道:“定是没卖啰!要按志怪里写的,定是那学子放了那鱼,鱼又是精怪所化对其感恩,再扯啊扯的,就能扯到糕点上去!”
入梅道:“哈,这回,姊姊可猜错了!那学子是没将那鱼卖了,他呀,把鱼吃了!不过,他在浦江钓着金鲤的事却传了出去,多少人都跑来浦江垂钓,这家饼铺掌柜的阿翁就是其中之一。当年他的铺子开不下去了,想另谋生路,可守钓了许久仍一无所获。不过,却意外发现江边生长着一些黄色的野菊,多有鸭雀以此作食,就尝了尝,竟发觉花汁入口分外的甘甜,于是就将这种野花揉进了自家的米糕里,没想到倒因此卖出了名,铺子也做大了,如今,都是第三代啦!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又将糕点捧至薛斐意面前道:“娘子,这米糕是真的好吃,别处还真是吃不着的,您就尝尝吧!”
薛斐意看着入梅笑盈盈的真挚,就捏起一块尝了,确实是甘甜,还带着一股隐隐的草木清香,还秋之燥时食用,倒不嫌粘腻,就又进了几口。
如晦看到薛斐意终于进食,松了一口气,赶紧上前帮倒了茶,又杵了下入梅笑道:“你还哑巴哪?小嘴巴巴,一套一套的!”
入梅轻笑,道:“也不是我说的,是那饼铺掌柜的自己一边卖饼一边嚷嚷,我给记住了!”
薛斐意这时抬眼望入梅道:“你能随耳记住这多,是个聪慧的!听阿琥说,他读书时,你边上伺候着,也会跟着读书,如今塞翁之说也能运用,可见是悟出些门道来了。这次回去,府里的人我也不放心,你就还是跟着阿琥吧,他一读书就顾不得旁的,日后,他的吃穿,你要多看护!”
杨琥已知人事的事是近身伺候的几个婢子都清楚的,如今薛斐意这样说,就是将入梅予给了杨琥了。入梅是薛斐意进杨府时亲挑自养的童婢,年纪比杨琥长个五岁,开启男女之事也算合适。如晦听了,望着入梅笑得促狭,躬了道:“妹妹,恭喜啦!”
又道:“哎呀,你日后归了小郎君,我怎能还叫你妹妹呢?你说说,我该唤你什么好?”
这一忽然的喜讯让入梅的脸已是暮云一般绯红,她羞推一下如晦,道:“姐姐就臊我吧!”
又一步上前,对薛斐意跪下,俯道:“奴,必不负娘子所托!从前,小郎君是奴的家主,奴忠心不二!日后,小郎君就是奴的眼珠子,奴以命相护!”
这一誓言让薛斐意为娘的心颇宽慰,她扶起入梅道:“我知你是好的!”
又叹口气道,“如今,前路茫茫的,我也是,只能凡事想在头里……”
这话实是薛斐意讲给自己听的,她是真不知道此回弘农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的局面,是以,能安排的就先安排下,譬如儿子身边的人,她是绝不允许,随杨宙的意任意胡来。
此次弘农来的迎侍里,除护卫外,也有婢子,两个双十年华模样好的,就是指明了回行路上伺候杨琥的。
薛斐意几乎是惊了,郡子初成,便如纨绔,领着两名美姬招摇回乡,杨宙这是想断了亲儿的未来之仕么?她也不管了,将两名婢子干脆的撇在了阳城,一个都未带回。
杨宙人都未现,已像不散阴魂,不知其心红白,这让薛斐意忐忑忧忿,她不知自己此去,还能不能去而再返,再一次的全身而退。
若不能,是不是从此一生,就如笼中鸟,再无法脱困,化作尸骨、魂魄也难迈离一步?
以上一句,是她走前,魏星鸾人未来,托送来的信上所言。
魏星鸾道:生为金笼雀,束锁相思镣。
纵至化魂天,已负幼时骄。
她看了信,就将笼中的鸟放了,但是,放了又如何,聊以自欺而已,她自己,仍是在一步步的,冲着那个牢笼而去。
她心里正哀叹着,抬头却望见不远处,杨琥沿着推扑着白浪的江岸走过来,随即收了面容,勉出一个笑,抬手对儿子招了招。
杨琥过来笑道:“阿娘,方才与我攀谈的是此地的县令,晓得咱们的船靠夜,也是客气,特来嘱咐几句,说要有帮忙的地,尽可找他。”
薛斐意听了一哼笑,道:“我儿,这不是客气,是本事。官权之间,你来我往的门道最深。能攀上想攀的人说得上句话,在外面一番宣扬,几句闲谈可能就成了莫逆之交。”
杨琥听得一怔,随躬了道:“阿娘言之有理,儿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薛斐意道:“无妨,你如今还小,日后见得多了,自然就会懂其中的关窍。”
杨琥受教点头,又道:“阿娘,我听那县令说,这几日浦江县里在办市集,热闹的很。我想着,今夜咱们也走不了,待在船上也闲闷,不如,去市集看看?”
入梅道:“是有市集,摆摊的可多了!我去买糕点时,还听人说,晚间会有演代面(魏晋戏曲)的呢!”
如晦道:“代面啊,可好久没看了!”
又笑道:“娘子还记得么,你在闺里时,有一回,咱们也描了面具在家扮了代面来玩!那时候,魏大女郎还说,娘子您是史上最俊俏的兰陵王(代面是带面具演兰陵王)!”
薛斐意撇笑道:“阿琥在这呢,你就揭我的短!”
吁出一口,又道:“瞧你们这各个眼热的,那就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