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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硬心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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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江县临水,最早只是个箍网捞海的渔村,先帝时南北朝往来通好,贸易广授,此处成了商船出返的必经之地。旅地积财,久而久之便热闹起来。
薛斐意一行人换了简装,踏步在这不大的县里,一路只见花灯遍悬,人潮涌动,沿街驿站酒肆间间紧凑,密集程度竟是比得过阳城的。来去百姓中,不时就有南朝中人,多是商旅打扮,言谈中带着吴侬软音,随行的南女眉头尖细,腮面只抹一粒娇红,头发束得松,眼睛滴溜溜的转。
如晦呀了声,轻道:“那些个,不是良家女吧!”
入梅正盯着瞧,道:“她们的帔子,瞧起来透光的云似的,真是好看!”
如晦咦了道:“好看甚呀,胸脯子都露光了!”
太阳才落,卵圆的月露了一点头在林梢,薛斐意望着,道:“行了几日,倒忘了,明日就是祭月之期(中秋)。”
她话音才落,街头巷尾的灯就皆燃亮起来了,杨琥在这骤亮繁闹里立着,又听亲娘言道:“去年你是秋中做的寿辰,今年倒恰在旅程中,这么着,待会看看集上有些可买的没,明日阿娘在船上为你祝寿,咱们一同江上赏月。”
杨琥笑了下,点头应了,心里面却已飞的远,乱七八糟的窜着想。想到去年薛府为他悬起的那些灯;想到自己的寿礼,那铁炉燃击出的闪明崩萃;又想到薛朴被罚跪,自己坐在祠堂的门槛上,与他一里一外的看月亮,他还记得,他们两个,还穿着同色的衣衫……
想啊想的杨琥就迷了眼,觉得前方的灯火绚烂里,薛朴的身影旋现,隐在一片朦胧里一如既往挂着一丝不羁朝自己笑,眨眼间,又不见了。
杨琥一怔间,顿觉怅然。此刻前方骤起了鼓锣之声,只听入梅欢喊道:“娘子,公子,前头代面开戏了!”
代面是诵唱战神兰陵王之曲,英雄是人都爱的,薛斐意几个过去时,只见草搭的舞台子前已簇满了人。他们是带着护军的,护卫原想给家主们前头开出一条道,被杨琥阻了,带亲母转到离舞台不远的一处略高亭阁里,对护卫道:“这样也能看,不要扰着百姓。”
薛斐意慰笑着望儿子,又转看台上,只见数人代面作阵,为首一人身材长拔、面具威凛,紫衣金腰,手握长穗鞭,正在扬挥翻跃,只听他昂音唱道:“神弟兮,有胆勇,善斗战,貌美无威,代面入阵,百战百胜兮……”(参考自乐府杂录)
一曲唱毕,豪音犹旋,观客叫好,薛斐意笑道:“隔了远听犹在耳侧般,这兰陵王的嗓韵不错!”
此时鼓乐又响,与方才的战乐激扬不同,和了丝竹,却带凄凉意,只见舞台中走上一拖脚跛行的代面人,一副面具红腮苦眉,身型似男,却着女装,摇摆开口唱道:“苦兮,端容郎不怜,悲兮,奴奢好情义。冤兮,浓妆掩自伤,愁兮,遥遥醉又至……”
只听观客笑和之:“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众音相合,台上哭坐下笑,杨琥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入梅道:“哦,这叫踏谣娘(北齐杂剧),原是闺中唱曲,近几年才有的,说的是一名长着糟鼻的醉夫时常殴打妻子,打断了妻子的腿,他妻子便去邻里喊冤,醉夫又追着来打。编曲的也是想得巧,就让观客做这邻里来和音,台上夫妇相斗台下看客和音,倒是热闹,没两年功夫声势都快赛过兰陵王了。前年您舅祖家袁府请宴,就让人来唱过。“
薛斐意望着台上,此时鼓声密集中,那饰妻子的代面已被踢倒,被后上来饰丈夫的红鼻代面步步紧逼,正抖缩着后退,似是避无可避,台下观曲的人却是一片笑闹。薛斐意的手一把抓住了亭阁的围栏,只觉得透不过气,她长喘了一口,道:“不看了,走吧。”
一行人下得亭阁,只见月如拢绸堆圆,已然高挂,晕色懵懵里,与下界层彩交错的人间相较,灼灼的一轮圆镜一般,却因还差一日才是月中,这镜子,圆也是圆,但看的人却心知,它并非是团圆之月。
薛斐意望月兴叹,于人群里慢行着;如晦几个寻逛着小摊,不一会就都有收获,入梅买了一小包不齐整的碎珍珠,都是长崴的,颜色倒温柔,笑了道:“娘子看,此地许多这般廉价的蚌珠!”
如晦捧了盆菊回来,花开的不大,颜色倒是少见的绛紫。
瞧见珠子,如晦对入梅乐道:“价钱是贱,可这奇形怪状的,你买了做什么用啊?”
入梅道:“我听这的人说,这些珠子他们是用来做药的。”
如晦道:“这我晓得,娘子用的药里就有一味是珍珠,服了可定神安眠。那你怎的不买刮了粉的?这一粒粒的,你打算自己碾啊?”
入梅笑道:“这不是船上还要渡好几日呢,我就想着,若日子太闲,咱们就碾珠子玩!刮下来,也可敷手面!”
如晦嫌道:“也不是好东西,你自己玩吧,可别给娘子用!”
薛斐意听了,想得却更远,道:“这倒是个打发日子的好法子,一点点的刮,待这一些都刮完,许多年也就捱过了。”
杨琥见阿娘话头黯然,似又生郁,岔语道:“如晦买的菊不错!”
薛斐意道:“是不错,紫菊属贵,意头也是好的。”
如晦笑道:“可惜小了些!今年的菊出的是真早,往年都得待重阳时才尽放呢。”
入梅道:“许是今年的花神来早了!”
杨琥听了未言,心头却撩过了一丝异样,停了脚步。他于都城国子学勤学一载,习的多是天道易法,明白自然有序,时辰各安,若有反常异兆,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盯看着如晦手中的紫菊,想着,这入秋肃杀之花的早绽异相,也不知是在应兆什么。思索之间,忽的侧边游人中就有一人猛撞而出,嘴里大喊着:“以命抵命!”竟直往杨琥而来!
两名护卫本在前行的女眷身旁,见状急刻退来却仍晚了一步,只见冲来之人手举着一根明晃晃的利器,拼力的就要往杨琥胸前扎去!
杨琥大惊,下意识的就用手去抓挡,两人瞬间互挣,可杨琥一介少年根本不敌,电光火石之间,他眼望着利器扎进了衣服,肌肤立痛之下他听见了一声唤自己的哀呼,那是他阿娘的声音!
正当薛斐意眼见亲儿逃生无门心胆俱裂之际,随着她的嘶叫慌喊,从横空里飞身出一人,对准了凶者的脑袋就是一脚狠踢,凶者的手随着身体惯性的一倾斜,往侧里倒去,飞身之人顺势就把杨琥往后一拽,脱了陷境。
而杨琥被后拖刹那,本意的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兰陵王的面具!
薛斐意也见到了,她本来魂都被吓的飞升了半出,此刻瞪大眼睛望着这位破地骤现、救亲儿性命于危急的兰陵王,愣了一下神,划下一行泪来,终舒出了久郁的一口长气、魂魄归身,脚下一软,手却硬撑了扶着自己的如晦,慌忙赶至杨琥身边。
“阿,阿琥!给,阿娘看看!”她望着儿子渗红的衣襟,慌的话都在颤。
杨琥胸口被划着了,痛肯定是痛,但又不想吓着阿娘,尽力平和着口气道:“阿娘,我不碍事!”
只听那兰陵王也道:“公子只是皮外伤,应无大碍。”
扶着杨琥的入梅道:“您,莫不就是方才台子上唱代面的?”
薛斐意即躬福感激道:“侠士救吾儿一命,予吾府大恩!还请恩公告之名姓,吾府必当竭力报答!”
兰陵王忙请托道:“路遇歹事理应相帮,夫人不必如此!”
即又拉下面具,露出一张过三旬的面孔,长面细眼,肤白无须,看起来颇和气,倒不似是有此厉害身手的人。
只见他躬了道:“在下是木兰曲班的班主贾自云,拜见夫人公子!”
此时那行凶之人已被护卫逮住,周遭原本受了惊的游人也渐围过来凑看。
只听有人道:“这人,不是镇上的痴子吗?”
又一人道:“就是他!整日手里拽着根他阿父生前的束簪疯疯癫癫!还当他是思父,原来是想着杀人哪!”
薛斐意眼看着地上已被捆绑上还兀自挣扎着的壮硕男人,手边坠落着一根尖头银簪。想着这上面还沾着亲儿的血,薛斐意的心就透冷起来。
此时差役也闻声赶来了,只见一华衣妇人整面露寒的望着自己,道:“去找你们县令来!”
浦江县令赶到弘农郡的官船上时,已是一后背的燥汗,他在心里怪着自己的背运,白日里好容易搭上了弘农郡府的这根富贵线,夜里郡子就在自家的地盘上遇了刺。
待见到坐上的郡夫人薛斐意,一瞄眼就看出她的面上眼里都满透肃忿,燥汗即刻成了凝冰,只得垂躬忐忑开口道:“夫,夫人,公子可还好?”
薛斐意冷冷道:“活着。”
这两字让县令深咽了口口水,忙道:“此事,是卑职的疏忽!将衙役多放在了人多的舞台子那!卑职是真的不知您几位贵人会去集上,否则定当安排妥当……”
薛斐意打断道:“大人辖内之事,不必与吾多言。我只想晓得,今日伤吾儿的恶徒,大人会如何处置?”
县令道:“已经押在牢里了,板子也打了!他就是个痴子,父母皆亡家里亲戚也不带管的,他家的亲戚,下官也罚了,罚的不轻!”
薛斐意哼了道:“这就完了?”
县令听出她的不满,道:“当然不是!这痴子犯下这等恶事,必要严加管束,叫他……牢底坐穿!”
薛斐意仍道:“就完了?”
县令听了,垂头犯着嘀咕,抬眼瞟了一眼,只见郡夫人定望着面前的茶盏,竟是一副生吞活剥的发狠眼色。
县令即明白了,本朝随周礼有三赦,一赦幼弱,二赦老旄,三赦愚蠢,这行凶的痴子可符三赦,且郡子虽伤却未亡,按理痴子有罪但不至死。可显然,坐上的郡夫人并不这么想。
吁了口气,县令道:“当然,未完。他仗病狂妄,瞧着就是装的!明日,明日下官就再审他
!若他顽劣不化,下官,必会有所为,定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好。”薛斐意合上茶盖,送客。
看着县令微颤着出去,如晦在旁是心惊的,她探看着仍是满面寒霜的薛斐意,觉得五娘的心硬了,即又想到这变化是源自叹若,又觉得,在这世间,若要护住想护的,就该有一副硬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