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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一碗面 ...

  •   白日的一场送别宴,曾烁于雨中舞了那一场,算是衬着薛朴圆了一场助杨琨杨琥兄弟和合的局。之后散宴,他一人披蓑行马,耳侧划过沿街坠瓦的雨落之声,觉得就好似薛朴伴他作舞的敲奏,一击击的,直沉到他的心里去……

      他想到小时候,薛朴长相明眸皓齿,让他一直以为薛朴是妹妹,好几年里,就妹妹妹妹的唤着,大人们觉得有趣,也就由着,魏白龙还和他打趣,说等妹妹大了,就让他领回家,给他做媳妇。

      他是当了真的,真了许多年,纵使后来知道搞错了;纵使后来薛朴告诉他,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人;纵使岁月磨搓,如今他的心早已不再如稚童烂漫,可是那个最初最真的念头,仍然被他藏的很深,埋的很好。

      只是,念头念头,一念为始,注定还是逃不过一场终结。

      如今薛家与自家立场殊途,曾烁知道,他与薛朴,终须一别。

      他一吁,又想到来年就将迎亲,那么,今日这场与薛朴侬歌潇舞的两厢契合,大概,也算是抵了自己这些年的独自怅然,算是,一场虽憾无悔之别。

      “啪!”

      他扬起一鞭,策马前去。

      这头曾烁终解了心头所念,他的亲母魏星鸾却在满心的纠缠胶着。

      此刻的车骑将军府中,姚旭公主发了大脾气,玉盏银瓶皆摔了,狮子犬都吓得抖缩在了幔帐后面,声都不敢发。

      魏星鸾垂立着,亦是一声不吭,静听着阿家(婆婆)姚旭的训斥,碎了的锋利残片就近在她的脚边。

      只听姚旭公主粗喘怒道:“好啊!我还没死呢!如今这一大家子就都成了鼠胆子了!虎毒还不食子,你们这两个狠心的,为了一点头都缩着的蝇头小利,就想将亲女往火坑里推!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魏星鸾的夫君曾享也在,他瞥一眼身边的魏星鸾,魏星鸾闭下眼,只得轻劝道:“阿家,您这话就过了!嫁个文官怎就是把行芷往火坑里推?人家也是好人家,他家的老夫人您不也见过,您还夸她斯文有礼……”

      姚旭哼道:“你随便去个哪家,谁也都夸你爽利能干,这是真心话么?你们也别当我不知你们的算盘,指望过了我这,将军那就能允了你们!我还就在这说死了,就是你阿父准了,在我这,也过不去!”

      眼看相谈无门,曾享又拉一把魏星鸾,魏星鸾皱眉撇了,开口道:“阿家,我晓得您是心疼行芷,我就她一个亲女,自也是疼的!怎会不给她将来谋个好嫁处?那少年郎我托人问了,品性脾性都好,他阿父虽是新升祠部,比不上咱家,可高女低嫁人家就不敢怠慢……”

      姚旭瞪儿媳一眼,打断道:“我的亲孙女,到哪家敢怠慢?你还疼她?疼她就不会将好好的一个贵女,塞进那等逢迎而来的小门小户!”

      又瞪对着儿子道:“我晓得你!陛下不过说了一句,喜看文武并济之态,多少软骨头的新贵就跑去与士族联了姻!你呢,又怕被人说软骨头,又不甘落了这趟能着天意青眼的好,就折个中,找个不是新贵的文官!哼!要我说,还不如那些光明磊落不要脸的!”

      曾享低哎了声,闷声缓口道:“阿娘,哪有你,这样,说亲儿的……”

      姚旭哼笑:“就因你是我生的,我才晓得你几斤几两!”
      又道:“既然话都让你媳妇说,你就别怵着了,该哪去哪去,瞅着我也心烦!”

      曾享诺诺的出了,走之前又示意的望向魏星鸾,魏星鸾撇着身,就当没望见。

      姚旭冷眼看着,腿一转搁,即有婢子托至榻卧上,跪下为之轻揉,另一名婢子将狮子犬抱出来,捧到姚旭怀里。

      姚旭手撸着犬颈,眯眼望向魏星鸾,道:“我知你心里不愿,何必为那不争气的言不由衷?”
      见魏星鸾不响,又道:“我知道,你能帮着他,就是不想行芷与她阿兄一样,随他们阿翁(爷爷)的意思,婚配武家。你是生怕,亲女也嫁个与吾儿这般,胸无半点墨话也说不清的,是也不是?”

      这世上,恐怕明里也只有作为亲母的姚旭敢这样讲曾享口慢的弊病,魏星鸾也不接她的茬,转话头道:“儿女的婚事,上有阿父与您呢,哪里轮得着儿媳想不想呢!”

      姚旭道:“这倒是句实话!不过,我晓得你也想过,这些年你成日里往你妹妹家欢跑,你是早有打算!可是如今怎么着?人家舍了你,自攀了杨家,可曾予你一分姊妹情面?你也别再痴心妄想你那侄儿,就算你妹妹肯,那薛谦也绝不会让武家的女郎进他薛家门!”

      魏星鸾听了憋气,吁口气强笑道:“阿家,你是忘了,薛家也是武家出身,我妹妹不也是武家女郎?!”

      姚旭撇看儿媳,似笑非笑道:“今时不同往日!这薛家,素来是好算计,两代前就易武从文,想着哪边的好处都能沾带!如今的陛下看中文武并济,薛家这文武兼得的自是得了势,我也晓得你眼热,自家的侄子,近水楼台的自然想捞这月亮。你也别当我门都不出就什么都不知道,你父家也是这么想,前一阵还想把孙女配与薛家的旁枝,却被拒了,对不对?”

      “可见,”姚旭将狗丢给婢女,拂袖道,“什么文物并济,都有门槛,槛内槛外,分得清着呢!如今,你也是知道薛家这条路绝了,才从了吾儿的意,总之不是武家,在你这就都成,对么?”

      魏星鸾被戳中心事,口里却是不认的,道:“阿家怎这屈我?我为武家女,亦是武家妇,行芷又是我的心头肉,我只想给她找个好的,家世人品才是首要,怎会单生挑文嫌武之念?”

      姚旭连笑几声,道:“好好!你不嫌!那今晚就别再将我那没用的儿子推到阿姨房里!你妹妹才得了个小的,你若真是心里不甘,就也再生养个!说到底,嫁纳联姻,如何比得过亲生亲养?”

      姚旭这话直接,让魏星鸾面上一燥,不自然的笑道:“阿家这样编排儿媳,这是不恼了?”

      姚旭道:“也不是恼你!只是想着……”姚旭的面色沉下,轻道,“这世上人,最惯会的就是见风转舵。华阴太后时,各个捧着新贵;先帝尚文时,又各个去习那南朝的文风雅韵。只是,哪个是长久的?”

      姚旭望着魏星鸾道:“如今陛下,新贵士族并抬,喜看文武联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为并济。可是,这……好好的两幅架子拆散了,还能用么?就算能用,又能用长久么?我只怕,天意若有反复,咱们行芷此生,却只能正经的嫁这么一回……”

      魏星鸾听的眼一颤,心里也迷瞪了下,这一迷瞪,就延至入夜。

      夜里,曾享在身边敞着打呼,魏星鸾披衣起来,有婢子听见了要进来伺候,被她挥手退了,只一人坐在灯下,微微发愣。

      她知道亲儿从薛家办的送别宴回来,又自醉了一场;也晓得亲女哭闹了一夜不想结亲;更晓得,再不多日,薛斐意就要走了。

      如今,终于回家、又与她马背上共驰的五娘,已经成了百年弘农的郡夫人,与自己,已经是槛内槛外,泾渭分明。

      她觉得,生命中,最鲜亮的那些记忆,已经随着父家、夫家的权海沉浮,一点点的消失殆尽了。

      其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与她,与她妹妹,与五娘,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一刻里,魏星鸾想着,倘若没有这一切,该多好!

      可是,就像姚旭公主说的,这是她的痴心妄想。

      她回头望一眼曾享,想当初,自己得知要嫁与这样一个口慢之人时,也是大哭大闹过的,甚至,她还想过逃走。

      结果怎么样呢?

      结果,她的孩儿都这般大了,而她每日里捧着老的,应衬着话都说不上几句的夫郎,一罩华衣之下,摆着这将妇荣光,“仿佛”是过得好。

      如果,不是频频在这样的夜半三更,她能感觉到自己胸膛里那颗不甘的心仍在跳动,这份“仿佛”,恐怕她真会以为就是现实。

      她,本想护着亲女的,护着她,按着本心,快快活活地过这一生。本来,她想的好,就将行芷配与薛朴,妹妹白龙也是这样想,知根知底的,让两个孩儿皆不受苦。

      可是,盘算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却还是和多年前一样,什么都不能做主,如今,还要看着亲女与她一样,再次成为家族博弈的棋子。

      烛色微弱,她用手指撇了撇,小小的火苗忽然就灭了。

      “哪个是长久的?”

      一片黑暗里,魏星鸾想着姚旭白日里的话,一片悲哀由起里,她握紧了拳,既然都不长久,为什么,还要她们女子,去付出本就花不久色的人生呢?!

      八月,阳城的菊都开了。

      开的早,祛了一季的余暑,晨起夜后,已带萧瑟露凉。

      再一日,薛斐意母子就该走了。

      杨琥看下仆收拾着屋里最后的一点零碎,觉得自己还未走,这一载留在此处的气息却已经淡了。

      手握着的一卷书放下,他发现,连书都解不了自己心头的苦闷了。

      这时,薛朴的脑袋忽然从门外探进来,笑道:“不想读书么?那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也未带随仆,薛朴带着杨琥,来到了一处汤饼(面条)铺。开在贫居处,铺面也无,只支了粗陋的棚子。生意倒兴隆,一口煮汤饼的大锅敞着透烟,一操操的汤饼落锅又起,拌上大酱,数米外就能嗅着香。

      薛朴掸了席子让杨琥坐,自己坐在了对面。

      杨琥望着四周皆是贫衣食客,道:“你怎找到这来的?”

      薛朴道:“去险寺的小六就在前头不远的铁匠铺做学工,他跟我说,这的汤饼,是全都城最好吃的!”

      杨琥看薛朴说的真心,笑了下,道:“好,那就尝尝!”

      两碗汤饼上来,热气腾腾,大酱拌了辣椒,口味鲜呛。两个人唬着嘴,连嚼带吞食与汤一并饮尽了,辣的后背都潮了,薛朴被辣呛到鼻子眼,挥着手扇道:“啊!够劲!”

      杨琥倒了一杯茶,又倒一碗给薛朴,饮尽了,也哈出一口热气,道:“这汤饼的热劲,冬日里落雪吃最好!”

      薛朴捧碗定看着他,道:“那你就冬日里回来,待我生辰时,再陪我吃上一碗。”

      杨琥抬头,只看薛朴说道:“今年你生辰,不能在我家过了。我就想着你去年说过,往年做寿,都会吃碗汤饼。我就在这,提前给你祝个寿。冬日里我生辰,你若能回来,那就再好不过。若不能,我也想好了,就自己过来吃一碗,我记着你如今坐在这的模样,到时候脑中想着,就权当,你也在。”

      这一席话薛朴一字一顿带着斯艾说得极认真,听着杨琥眼里一潮,他不想薛朴见自己哭,慌着用手掩,嘴里模糊道:“呀,好似辣着了……”

      薛朴喊着:“哎,别揉别揉!”心里也是酸的。自梨花雅集上他得知了杨琥对男女相偕的认可,便迫自己绝了对他的一念所系。可如今他要走,薛朴心中的不舍是骗不了自己的。方才他的那番话,是鼓足了勇气由心而发,因为,他也知,待他生辰,杨琥能回来与自己相伴的可能,是几乎没有。

      也许,待他们再见,杨琥已是使君有妇。

      所以,如今这一碗辣能生泪的汤饼,很可能,就是自己的终生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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