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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望仙楼 ...

  •   望仙楼是京都阳城景致最好的酒肆,前门紧挨繁华,二楼的雅座却不挨人市,做了扇扇合叶推门,连着小台,入眼便能见着云雾互眷绵绕的连云山,大悲寺遥遥的撞钟之声拭空而来,让坐客颇有大隐隐于市之感。

      这一日薛朴在此给杨琥办了送别宴,也不多请,只邀了素来玩得好的杨琨与曾烁。

      应景似的,这日的雨也落的大,倒盆的水一样,四个人过来衣衫都见了湿。榻桌上一壶暖和的茶正汩汩煮着,薛朴望着杨琥,见他额发上垂着雨珠,神色却怔怔,撩起袖袍想帮他擦了,才抬起手,叹了一口气,又罢了。

      四人都像歇着气,皆不语的望着室外的一歪风雨,整个天地都被晕了,远处的连云山就像一副被毁了的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淋了雨,杨琥只觉得心口凉,更觉得,在这凉意的浸透里,自己的心里也似有什么东西被毁了,他不由的就打了个暗哆嗦,一边伺候的随仆阿射已倒好了茶,着了薛朴的眼色,先递予了杨琥。

      杨琨还在初孝之期,原是不想来的,想想还是来了。此刻他静瞧着阿弟杨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是不想回去?这算什么意思呢?他回去,是去占自己原先的位置的,如今自己坐在这一丝委屈未露,这占位的反而却一副心不甘情不愿?

      他心头闷着口气,嘴里却仍文雅,对阿射浅笑道:“去要壶酒烫了来!”

      曾烁皱了眉,阻道:“知昭贤弟,你如今在孝中,吃酒,不妥吧。”

      杨琨哼笑了道:“夏雨如刺冰,这不大伙都淋着了,酒去湿气,吃一些咱们都去去寒气。我是不怕的,你们不都在么,你们不说,哪个会知道我也吃了?”

      又道:“哦,知道了也无妨,最多打顿板子,反正如今我家一介白身,也没甚可让人参一本的……”

      薛朴听罢眉头也蹙,觉得这多日来,这素日带傲的杨琨遭身份突变,外身的雅意虽在,内里却明显多了几分带尖刻的自暴自弃。

      薛朴捏转着手里的扇柄,对阿射道:“那就去烫一壶。”

      又一歪笑,挑眉对杨琨道:“还没恭喜知昭兄,得了门好姻缘!”

      杨琨定看了薛朴一眼,即垂下,他其实很不喜欢薛朴,但阿父杨穹回弘农之前,却意下自己须与薛府交好,这也是他会来送别杨琥的原因,只因是薛朴做东。

      他吁口气,答薛朴道:“父母之命。”

      他这句答的模棱两可,可在座的都晓得他心里是不乐意的。这杨宙,本是弘农郡公的嫡孙未来的郡王,外祖又是天子之师的前太傅,自小习文砌采,走的是一派清雅的贵学之风。这样的家世人品,本该配个门当户对的文士千金,更好些尚公主都是有的,如今却要娶一个武官之女,据说大字都是不识几个的,换谁不会忿忿呢?

      而杨琨此时想的却是家里居然在祖母初孝之期就为他定亲,虽是小定,可也是于情不合,多少人都在背后嚼舌头,说这有违人道孝义。换做别人,说不定就会被参一本,那这婚事也就黄了。可他家,却就是没人往上参这一本。从前不参,是因为他家是士族的香饽饽,现在不参,却是因为他家什么都不是,已不值得了。这种落差,让他心里就像塞满了棉花,梗着难受却又发不出声。这时酒来了,他立倒了一杯,仰头就饮尽了。

      浓酒入喉,呛辣渗入眼喉口鼻,杨琨觉得眼前一蒙,口中带悲吟道:“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魏晋阮籍诗)”

      杨琥听了触及心事,眨了下眼,沉声和道:“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齐景升岳山,涕泗分交流。”

      说罢也取了小盏倒酒要饮,才倒了却立即就被薛朴夺了,薛朴一饮而尽盏中酒,扇子敲着榻桌不仅是和,而是唱起来,道:“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曾烁击掌道:“极好极好,这是南朝的诗?只是为兄一块木头,不识诗词也无德歌赋,这接下来该怎么和?”

      杨琨听了,想到日后与那武家之女共处,恐怕也是这般对牛弹琴,不禁心郁。

      薛朴则笑道:“阿兄不擅言,那就舞来,如今雨也小了,外面的台子宽阔着呢!”

      曾烁听了笑,转到室外小台上,穿梭于潇斜雨丝,以青山为衬,并指为剑,一番飒爽拳脚,英姿勃勃。

      而同时的,薛朴也敲扇和唱着:“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薛朴的嗓子温中揉脆,倒是十分好听,一曲罢了,雅座之外都传来击掌声。

      杨琥本还沉浸雨中曾烁一招行云流水的收势中,听到了,吐出一句话来:“你倒是在哪都招摇!”

      薛朴听了笑,道:“这可是阿弟你今日的头一句正经话!”他说的随意,眼睛却是垂着的,并不直视杨琥。

      杨琥咬了唇。他不知这两月来自己是何处惹着薛朴了,虽两人还是同进同出,薛朴却像和自己隔着什么似的,一口一个阿弟,再不唤他阿琥了。如今也是,对他是正眼都不瞧。

      杨琥从小就是隐忍的君子脾性,要他直言去问是件难事,也只得再咬着唇。又想到自己就快要走,远离这里才适应舒心、掺了抱负的一切,弘农的未来又是一片茫茫,牙齿咬的更深。

      此时曾烁走进来,接了阿射递来的手巾,又饮了薛朴推来的热茶,道:“这一舒展倒是畅快!”

      薛朴笑道:“咱们这一场,算不算是文成武就?”

      杨琨不屑道:“云沛兄是舞的好,可你吟的是南朝阮公的大作,这也算你的文成?”

      薛朴扇尾撸着鼻尖笑,道:“哦,是我狂妄了!吾之诗才自是不如知昭兄!想必,日后你与尊夫人,倒是可以一唱一舞,真正成全这文成武就之说!”

      曾烁随笑道:“那倒是!那许家女郎,与我妹妹交好!听说,剑是舞的极好的!”

      “是么?”杨琨抬下眉,又饮了杯酒。

      薛朴又道:“知昭兄,此次你未随你阿父回弘农,据说是学首的意思?”

      杨琨听了一顿,道:“我是想与阿父一并扶灵回去的。只是,祖母一事,让我外祖觉得人事无常,心有戚戚。你们也晓得,我舅父早逝,外祖如今年迈,身边也没个照顾他的小辈。我阿父就让我留下了。”

      薛朴点头道:“该是如此。”

      此短短四字倒让杨琨颇意外,此次祖母亡故,他未扶灵回乡,反而留在京中继续求学,虽深居简出,但背后道他惘礼不顾之人不在少数,没想到,这个一向他看不惯的纨绔,此回倒站在了自己这边。

      又想到如今自己家是一介白衣,薛朴为御史台的公子,这一临行别宴,倒未看低他,依旧把他邀了来。这一阵见多了旁人的见高踩低,薛朴这颇大的反差倒让杨琨油生了一份患难见真情之感。他举起酒盏敬了敬,却什么都未说,只一饮而尽了。

      见他喝得猛,此时杨琥道:“知昭,少喝一些。”

      杨琨望着堂弟,却借微醉之意道:“哦,我都忘了,今日含晖才是这宴上的贵宾,来,为兄的敬你一杯,日后,那弘农郡的满池城土,就靠你来承继发扬,不负百年荣光了!你此次回去,若住了我从前的屋子,里厢的东西,就尽可丢了!反正,我如今,也是配不上的!”

      他把满上的酒盏直递到杨琥面前,这一席祝语也涩中带酸,让杨琥不知应对。这一阵杨琨见了他颇冷淡,他也知晓这是堂兄对与自己易位而处的不甘,可郡公郡子之位,他其实并不在意,并且他清楚的知道,如若承袭爵位,自己的这一生,就将永远的被困顿在那一方属地之中,再多的理想抱负,都将无处可施。这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

      曾烁见两人胶着状,劝道:“知昭贤弟是醉了。来,菜也上了,别只尽是吃酒,进些吃食。含晖,你也来!”

      薛朴却一把取了杨琨手中的酒盏,一口饮了道:“知昭兄,你素来胸襟宽阔,你是心里晓得朝堂变迭之事,咱们这帮吃穿都靠家里的,是没法子吱出个话音的。这一杯酒,是想叫含晖别将这些与咱们无关的放在心上。家里归家里,咱们是咱们,这私底下的情意是不会变的。含晖也是个傻的,到此刻还不解你心,这杯酒,我就替他这木知木觉的饮了!”

      薛朴此言一出,杨琨倒一怔,他不过是心有怨言想迫着杨琥进一杯,薛朴这一说,这杯酒
      的立意倒被一番拔高,成了求和酒了,再看杨琥眼中闪现出的期翼,他心下一叹,只得道:“我正是此意。还望含晖知道,无论如何,咱们在一块的这番情谊,是不会变的。”

      杨琥感激一笑,躬道:“知昭阿兄,永远为吾之前瞻楷模。”

      薛朴笑道:“他为学首亲授,文采敏捷,如今你我与之相比,就已是拔足难追。你此一去学业倦怠,待下回回来,再入太学时,恐怕知昭兄已是云头翘楚,你纵视为前瞻也是追之莫急的!”

      杨琨道:“含晖还要回太学来么?何时?”

      杨琥低头道:“说不好!”

      薛朴道:“说不好也是得回来,即入太学,哪有半途而废之理,届时你回来,不懂不会的还得多请教知昭兄,别一番懈怠,丢了咱们太学的人。”

      杨琨被薛朴捧得有些高兴,面上还是淡淡,说道:“都是一家兄弟,好说。”

      宴罢,薛朴与杨琥一车回去。
      雨还未歇,天色如罩。

      车厢里有些暗,杨琥撇望了一眼与自己隔远了坐的薛朴,一直沉的气再沉不住,嘟了嘴道:“今日,你真是为了给我送行?”

      薛朴撩手眼望着掀帘之外,道:“这雨是不会停了?”
      又道:“自然是。”

      杨琥道:“我瞧着可不是。你这一席,分明就是借着我的名,邀我堂兄。”

      薛朴听出他语气里的忿意,笑道:“怎地?生气了?”

      杨琥吁道:“我气什么?我都快走了!”
      又道:“前一阵,你不是不让我与堂兄玩,如今,自己倒与他这般好……”

      薛朴瞧着杨琥满脸气鼓鼓的言不由衷,下意识又想用手去捏他的脸,却还是按下了心,只叹了一口气。

      薛朴道:“你哪见着我与他好了?”
      又道:“你是快走了。可你是满心里还想回来上学的,对吧?”

      杨琥低了头,道:“是又如何,谁知道是何年何月……”

      薛朴道:“不管他是何年何月,国子学都是陆家说了算。这陆家,是他杨知昭的外祖家。你觉得,你与他虽属同脉,可你与他如今好么?你家与他家,如今好么?”
      杨琥道:“自是,和从前不能比。”

      薛朴道:“就是。如果你还想回来,他是学首的亲外孙,若看你不顺眼,你能在太学里落了好?”

      杨琥想了想,似懂了,道:“是以,你是为了我……才整了这一出?是想让我与他话说开了,和好如初?”

      薛朴眯眼道:“和好如初,怕是不成了。只要日后,各自别阻各自的道就成。我瞧着,他家也不是没打算的,将他放在陆家,或是想着,让他日后就归了陆家。”

      杨琥思道:“这?可能吗?堂兄是杨家的长子嫡孙……”

      薛朴道:“那又如何,历朝历代,为了挣份前程,别说更名改姓,就是抛家弃子,卖主求荣
      都是有的。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变的。“

      杨琥听着,晓得这就是事实,却还是心里不舒服,又想着这一载的岁月,怕是自己生来这些年过的最好最喜欢的,却说没就没,就连薛朴这一阵也与自己疏远了,果真是什么都会变,没有什么是留得住的。

      杨琥暗自悲伤,头越垂越低,忽然觉得手一暖,被人握上了。

      薛朴还是坐的远,却又和从前一样,握住了他的手,紧紧的那么一握后,又松开了。

      只听薛朴道:“不过,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永远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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