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郡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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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贵之说，素来是高低难准，只有风水轮流转。薛斐意这处绣着佛像，不留神间就扎了手指，一小滴鲜血立现，她“嘶”了一声的同时，望着这粒微涌的血红，又有些怔。
已到六月了。
这半载换季间，人事也是几更沉浮。
年初文武双姝各宫入主，武高文宠，秋色共分；之后郡夫人泰坤门逾矩，丧尽士族颜面，永瑚宫婕妤受连一朝失势，花谢迎者无。当薛斐意正忧父家押注错败之时，忽又峰回路转，婕妤身怀龙裔，此一招绝无失手的狂澜力挽使圣眷再顾，婕妤恩赐为嫔，一时间士族风光再现。不仅是后朝之内，朝堂之上也多波动，官职起落，重任更迭，如今，薛斐意的亲兄薛谦，已时任御史中丞之首。
此一两权博弈，自华阴太后时就被打压的士族初时为弱，这时却已能与武家新贵并肩，从厚积薄发上论，如今场面，是士族棋高一招。
如此来说，作为士族冲锋的弘农杨氏，此时应得步进步，趁得意之时夺回因郡夫人逾矩所造成的官场之损，为宫中贵嫔立稳固外才是。可让薛斐意意外的是，郡公之子杨穹，却以为母守孝之名，婉拒新放屯田之职，让这肥缺，依旧随了新贵之意，予给了一个领兵的武官许昱。
这其中情由虽还算说得通，可令薛斐意更百思不解的是，杨穹不但让了职，前些日居然还与这位占了自己官职的许大人家结了亲，将亲子杨琨，相配了许家嫡女。
这等出人意料的联姻让薛斐意细想着其中关联，作为权家联姻的过来人，她绝不信什么八字相合，天赐良缘。可她又思虑不出这场联姻会为许杨两家带来什么好处，弘农为百年士族之首，杨氏可以看作是此次士族东山再起的旗帜；而许昱则为这次武家固权的头名遣将，他即能为文官专属的民生屯田之职，之后武官就可再拿下支度，客曹，驾部（官职名）及其他油水充足的六曹文职，衣食行居在手，纵使兵权四分，武家新贵亦可以养成全新的士族。是以，这弘农与许家，根本就是这场文武博弈中的矛与盾，理应针锋相对，怎么居然在干戈之中互赠玉帛，化敌为亲了？
这让薛斐意怎想不通，只觉得心里似有丝丝缕缕的线索，却搓不出一根明晃晃的线来。
“吆，娘子怎扎着手了？”如晦一紧张的唤叫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看着手指，发现血已经凝透了，见此景，她的心跳不知为什么就猛的一击，仿佛看见了一个潜伏着的不确定终成了现实。
此时，一个小婢快步进来道：“女郎，娘子要生了！”
薛斐意惊站起：“不应还有一月么？稳婆到了没？”
魏白龙提早生产之时，夫君薛谦正在朝堂上不惧新贵众排，提出新的政见。
一片议论声中，只见尚书台甩袖道：“六曹之下再设各域小曹，另设分曹主事？薛御史是在异想天开么？一人之责非要百人扛，这般折腾，要劳累多少人力物资？您是嘴皮子动动就成，画张图就想盖座楼，那起房子的材料匠人工费流水，敢情您反正不用出一株铜子！”
又有一人道：“御史台大人，您素来清流，不知咱们这些日日绕着百姓民生活计的难，如今六曹人虽不多，可人少有人少的好处，民生民意，一条直道，没有层层上报，就不会杂着某些歪心思去贪那民脂民膏的败类，可这人一多，那就不好说了，届时，您该如何能保证百姓利益无损，陛下天声直达？”
薛谦听了浅笑：“诸位大人勿躁。”
只见他问尚书台道：“大人觉得，一人之责百人扛，不好？是折腾？是劳累他人？”
不等尚书台回话，即又转往殿上深躬，大声道：“陛下，臣不嫌折腾，臣愿为陛下分忧，不惧劳累，一生甘之如饴！”
座上之人听了并未语，只牵了牵嘴角，尚书令却一下跪下了，他心知又被薛谦钻了言语间的漏空，余光怒瞪一眼挂笑躬立着的薛谦，低俯道：“陛下！臣的嘴笨，心却是诚的！臣待陛下，忠心不二！”
“那就好！”座上之人开了金口，言语平淡道：“孤不及先帝文治圣才，亦不可比拟先祖的韬略武功，一人力薄，百人群策，这江山万里，孤还望，众卿愿与君共担！”
尚书台垂首叩道：“臣愿为陛下分忧，万死不辞！”
群臣皆下叩：“臣愿为陛下分忧，万死不辞！”
下得朝来，薛谦脚步轻快。
一士族近僚上前笑着微语道：“大人今日厉害，三言两语就灭了那帮新贵的威风！若六曹之职下分，凭他得了屯田还是客曹，皆是统管，实权为空，大人妙计！”
薛谦低笑道：“哎，哪里……”
口头敷衍着，心底里却划过了另一层，其实方才朝上武家所言的多人耗财，层叠藏奸，与民无利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这些道理，在更繁杂的易权之争上，只能先让步了。
跨出宫门，他眨了下眼，万里无云，正是一派朗朗乾坤。
乾坤正则天下安，权不偏倾、即为正道，如今他已不可能再如儿时、祖父希望的那样，成为一名为民握剑，保家卫国的将官，那么如若能为民生带来一番正道治安的天下，也算成全了自己的一生所求。
正思索间，忽见自家的下仆急急而来，笑报道：“御史，娘子生了，母子平安！”
时年六月初一，薛府幼子出生，定名为方，因生值月初，又是早来一月，乳名早生。
隔月，待魏白龙出了褥月，携薛府女眷入大恩寺还愿。
大恩寺为北朝护国法寺，位于城郊连云山腹地，虽不在繁华之地，山路也蜿蜒，可依旧四季忠客往返，香火旺盛。
薛家女眷一路车舆而来，行至山脚改为自行登阶而上，以示诚心。
时节已近夏暑，薛斐意眼观四方，直觉山中云掺茵翠，沁凉自生，比之山下，颇有世外之感。
魏白龙走在前头，回头道：“我上回来，还是上载去你弘农之前，得了支签，签文我还记得，作：旱时田里皆枯槁，谢天甘雨落淋淋。花果草木皆润泽，始知一雨值千金。解签的说，为六月及时雨之兆。我还念呢，这是应在哪呢？莫不是应在弘农之行？原来是应在
早生这，他来得这快，可不就是六月的及时雨嘛！“
薛斐意听了笑，道：“应在弘农，也是准的，去年这时，阿嫂于我，不正是及时雨嘛？”
又眯下眼叹道：“快也是快，这就一载了！”
待到山腹，只见庙宇庄严，佛香熏袅，敬香之人颇多，却皆轻语静息，不惹人嚣，薛斐意望着庙檐挂铃之上立着的一只白羽山雀，轻道：“外间颇多变故，此间倒是一如故往，今宵好似昨日。”
从前未嫁前，阿娘还在时，是初一十五都会来敬香的，也带着她来，那时候，叹若也跟着。
如今，却只有叹若的牌位供在这故地了。
魏星鸾从小和她们玩得好，得知叹若事后，为她制了牌位，供在了大恩寺。
这一年来，她未来看过，因为她知道，真正的叹若并不在此。叹若当年陪她离家，当她终回家来，可叹若的魂与身，却皆丢在了弘农。
这一日，薛斐意跪在叹若的牌位前，点了三支香。
薛斐意道：“叹若，我，要回去了。也好。我也终是于你有一事未了。你，是不是在等我呢？你等着我，等我回去，为你报仇！完事了，我就把你接回家来，咱们就一块待在这。我觉得，此处甚好，一片山，就能隔了这世间的不公，一句佛号，便能绝了不想过的日子，不愿见的人……”
薛斐意，要回弘农了。
六月初一，魏白龙产子。
同日，薛谦提出六曹下分之议，百官叩拜语出愿为君分忧万死不辞时，只一人反其道而行，偏在此时、千里外递进帖子，言自身于下不严，于君不敬，愧受郡公传承，请辞郡公之位。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弘农郡公杨承。
本朝史上，削爵夺职多见，可主动自辞勋爵之位的，杨承还是第一个。郡夫人泰坤门闯宫的确是逾矩，可人已经死了，如今亲女又正蒙圣眷，就算他要自罚也没必要如此狠绝，一举断了子孙后代的祖荫庇护。众人皆想这郡公多年病榻，恐是糊涂了，陛下就算念着宫中有孕的全嫔，也不会与之较真。谁知道，第二日，恩旨即下，准了。
朝中瞬间哗然，不知上意为何。第三日，又一道恩旨降予弘农杨氏，却是给杨宙的，旨曰：“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惟国之良臣，恪纯至孝之性，延弘农脉。子能移孝（孝道转对君王之意），树懿范，赞汗青之业（文学好），知明德，精勤谆谨，赠淮安使持节都督……“
当薛斐意得知此事时，没哭没闹，是滞住的。
她原本以为，至孝为三，自己至少是能在家待三年的。就算三年后因薛杨两家结盟，事关薛谦前途自己不能与杨宙和离，她也能绞去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不再理会凡间事，永不再与杨宙碰面。
可是，此一昔，杨宙一跃而成弘农新一任郡公，圣旨压下，她已为郡家妇，就像郡公夫人傅氏一般，就算是死，也得回弘农了。
这消息是阿兄薛谦亲口缓缓诉与她听，当时，她望着薛谦，心头憋痛，咬着牙，只问出了一句：“阿兄，你是早知道的，是么？”
至孝三载，首年为须，大多数人家，守足一年，就算出孝。这杨承，早不递帖晚不递帖，偏在杨宙可出孝之期请辞，而杨宙从前仅是一小州文吏，如今不仅封郡，还另受赐官，摇身一变成握一域军兵的武官之职，这怎么可能只是天家的临时起意？
薛斐意又思及不久前薛谦所言之“杨家与百年弘农郡家的区别”，已然明了，这区别就是，百年的弘农郡不倒，杨家的继承人却可更换。杨承一门因郡夫人之事触犯天威不堪为任，还有杨家的其他人！
只是，薛谦是她的一母同胞啊，她为他揪心费力，他呢，却知情不告，让她一丝前备皆无，只能硬生生含着血泪，去接下她再也不想触碰的婚姻。
那一刻，她发现，自己闻此噩耗，对着早就知情的薛谦，竟悲寂至极到一颗泪都流不出来了。
此刻，于大恩寺中，叹若的牌位之前，她还是没有落泪。
薛斐意，已经不会哭了。
回程定在下月，没多日就到，薛斐意为这一趟行程，于手指拈花、悲悯望着自己的佛像之下，摇了一支签。
签文曰：一月缺，一镜缺，不团圆，无可说。凶。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郡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