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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命中注定 ...

  •   北朝官学又谓太学,各地皆有。唯都城的太学与别处泾渭有别,隶属太学却称国子学,非鱼龙混杂,入学者多属官权世族子息。

      时春四月,正是太学好习时,杨琥自小是勤勉之人,闲暇也是沉醉六艺五经;薛朴却不同,对专课从来是点到为止,旁的心思却活络。譬如此一刻,座上的黄博士(官称)还在捻须作述“奉天法古”之论(魏晋天人学说),他已然在座下呼朋引伴,悄自玩起别他。

      杨琥本正用神倾听,忽听得身边有噗嗤低笑,余眼望见周边几位同课正私下嘻笑丢抛传送着一只草扎的小玩意,想也不想就知又是薛朴挑起。

      他正瞥瞪向嘻哈瞧好的薛朴,忽听得座上忿沉一声:“孺子不可教!”

      原来是这课上贪耍一幕终还是被黄博士抓了个正着,且此时,那个递传间的的小玩意,还好巧不巧正落到了太学博士之首前太傅陆道宽亲外孙杨琨的怀中。

      连学首的亲孙子都被连带歪了,黄博士虽一介文士发起火来却比个武夫更骇。当即将所有在座,无论王孙贵戚,除了一个杨琥,全都打了手板。并非只敷衍的打个几下,而是各个握笔的掌都泛紫落肿,绝大多孩儿都被罚的眼泪鼻涕呜咽思娘。

      杨琨没哭。实也是疼惨了,只是咬着牙硬挺着没哭。因晓得本就是栽了,此处若哭出来就是再损外祖陆道宽的颜面。

      薛朴也没哭,他是始作俑者,被罚的最惨,却脸都白了还硬撑着对杨琥笑。

      黄博士见了气道:“你还笑得出,此等冥顽不灵,真是闻所未见!接着打,他不知错,就不准停!”

      持戒的国子助教(官名)轻道:“大人,再这么打,手恐打坏了,误了日后写字!”

      黄博士看着薛朴仍是一脸的似无所谓就来气,道:“他这是第几回了?小小年纪的自己废了也罢,还连带摧毁他人!打坏了算我的!不能写字了最好,省得辱没了吾文生良德!”

      又提搂着那草编的小玩意道:“看看,这是什么!乡野草莽的东西都带进来了,当此处是街巷市井吗?你要无心于此,今日就自己去同你父言清了,不来最好!”

      薛朴忍着疼,吁气开口道:“老师看清了,这到底是不是市井玩意!”

      黄博士看眼那草编之物,道:“虫不虫蛇不蛇,此等秽俗,也就你这等纨绔兜里会装……”

      “老师!”薛朴插喊道,“慎言!此为潜龙,不可低贬!”

      “什,什么?潜龙?”

      薛朴道:“对。《易》(占卜书)之乾卦,初九(第一占辞)为潜龙勿用。潜龙为备,为隐,为伏,自是韬身养性,收须掩爪,不自张扬。只待历经“见龙在田、终日乾乾、或跃在渊、终飞龙在天”(占辞),才会明身现影,万民共俯,瞻仰—天子!”

      薛朴此句的最末“天子”二字说得最轻,却让黄博士的面色一滞,只听薛朴又道:“如今老师手上这只,正是按《易》之所述,以蓍草(占卜用)还原之潜龙实型。老师却说这是秽俗之物,这,课上可是您教予咱们,蓍草乃神圣通灵之物,乃世上最洁。难道,老师心里,实不是这么想的?……“

      “汝这竖子!”黄博士气怒道,“竟如此胡诌……”

      “他是个聪明从不用在正道上的,你又不是不知。”此时只听众人身后一人言道。众人转看,来者正是太学之首陆道宽。

      陆道宽素面长须,相貌平凡却雅韵自露,一路缓步行进,堂内的一派焦躁之气即刻减消不少。

      只听黄博士郁诉道:“学首,这猖狂小子,琢不成器啊!”

      陆道宽瞟一眼薛朴,对黄博士抚道:“君子,慎其独也(孔子)。人各有命,咱们授学,尽人事而已,不必费伤了自身。”

      又望着各个肿着手心垂目着的学生,叹一口道:“良药苦口,逆耳忠言,经此一遭,你们心里必会记恨老师……”

      “学生们不敢……”

      陆道宽笑道:“虚言托词!被打得疼了,记恨上了,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今日你们都回去想想,若今日换个身份,尔等为师,遇着相同之事,你们会如何处置。再想想,如若他日朝堂为官,遇到下属责不在位,同僚玩忽职守,乃至上官心不在野,你们又该如何自处及处他?想好了,写下来,明日交上,此为今日之课业!”

      “唯!”

      随即陆学首便散了同僚与学生回去。

      杨琥已转身,却只听陆道宽道:“薛从珂,你再三惹祸,就这样走了,是不是轻巧了些?”

      众人皆走,独留下薛朴,杨琥心一慌,生怕学首是想在无人时再打罚表兄。

      他挡于薛朴之前往上几步,深躬说道:“学首,要罚就罚我吧!那潜龙,我虽没玩,但是我带来课上让大伙耍的!薛朴刚是为了护我才认下的!”

      薛朴听了急道:“你胡说什么!”又对陆道宽笑道:“学首,你看我这个傻阿弟,为了护我,连这蠢法子都使了,他也不想想你是多聪慧的,这哪能唬得了您?”

      陆道宽望着两人抚须道:“你们倒是兄弟情深!”又道:“谁说我要罚人了?”再看一眼旁立着、眼观鼻鼻观心的亲外孙杨琨,吁了道:“如今也没外人,你们要是疼就喊,让我听个真,好让人取药去!”

      “哎吆哎吆!”薛朴闻声就喊,甩着手道:“这黄博士比我阿父下手还狠,可疼死我了!”

      陆道宽无奈摇头:“你这猴子样的,就坡下驴倒是最快!”

      下仆取了去瘀的药来,替杨琨抹了,薛朴却向杨琥伸出手,杨琥替他抹着,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陆道宽上席坐着,拎着那只草编的小蛇,眯着眼看,道:“吓唬人一套套的!你也敢说这是潜龙?老实说是哪来的?”

      薛朴撇嘴,道:“不瞒学首,是玩得好的伴儿送的,做的挺精巧,就拿出来显摆显摆!”

      陆道宽笑哼道:“在课上拿出来显摆?你是有多不喜欢今日的黄博士?”

      薛朴道:“吆,学首您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我还就是烦他!课上得不怎地,规矩还那多!”

      杨琥望着陆道宽虽挂着笑,眼睛却垂下了,拉了下薛朴的衣摆,轻道:“住口!”

      此时陆道宽却道:“你瞧不上他,你可知他是怎样的人?”即又接上:“你定要说,只是一介老翁,平日里只知咬嚼天道有序之礼,与你‘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矣(墨子)’的大志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也不是?”

      薛朴眨下眼道:“学首,咱们同课里绝对有您的探子吧……”即又瞟上杨琨。

      杨琨翻看于旁道:“我可不屑说你!你嘴广声大,口出过什么狂言壮语,谁人不知?”

      陆道宽听了笑,道:“那你的人缘可不怎好,传进我耳朵里的,可从来只有狂言,从未有过壮语!”

      薛朴挑眉:“随他呗,世间俗物千千万,知我心者一人足矣!”

      说这句时,薛朴在席下玩笑般悄捏了下杨琥的手,杨琥一怔,耳根即烫。

      此时陆道宽却正色道:“君子慎独,不可随他。为何不可?前人皆是借鉴。就说你轻看了的这位黄博士,你必不信,他原本,是同你一样的性情中人。”

      三个少年听着陆道宽寥叙往事。说起那位看似朽古、只会按书讲道的黄博士,在多年之前,华阴太后之时,曾也是一名敢驳天翻政,豪心肆意的青年。当年太后执政,立力抬将门新贵,得志者一昔入朝,鸡犬随之升天。彼时都城之内,多有武家属仆殴斗掠财,甚至闹出人命,其中就有亡者一名、为当年的太学弟子。此事引起太学上下激愤燎然,结党公然讽政,聚议妄使天下崩,至百姓惶乱,亦有借名作恶者。使华阴太后大怒。之后,散太学,诛党流放,并杀了当时的太学之首。

      陆道宽此时吁道:“当年的学首是我的老师,五经六艺皆是精绝,为本朝难得一见的奇才。他,也是黄博士的亲兄。他以一己之力担下众人之责,保下亲弟性命,去世之时,不过三旬有六。“

      三位少年听到此处俱是一诧,又听陆道宽道:“黄博士,因当年的年少莽撞懊悔至今。如今陛下重开太学,他已年迈,本该颐养天年,却还是自请而来。他说,他要替他阿兄,好好看着学生。你们须明白,他一再重申天道有序,并不是闭眼不见民生,而是经过前朝一事,他指望你们能懂得,日后为官,不能由心随他,一意用情。因为凡世间之事,皆不是一句是或非或一腔热血就可论断,其中的牵连或有利益、或有人命、或有国运。能以如天广阔之眼窥伺全局,做到用最良序之法以最小损缺将事了结,才是真正的为官之道。”

      老师的一席话下,三位少年皆陷深思。薛朴尤是。

      陆道宽见此景笑道:“要想回去想,这可不是一两日能想明白的。此时无事,你们也闲着无聊,倒不如陪我这老翁占几卦?”

      本朝崇“易”,从易的大家中,陆道宽的占术是出了名的,权贵之中都是一卦难求。如今却亲说要与小辈占卜,薛朴几个立即激动起来。

      焚烟缭绕中,蓍草按数分推,陆道宽细观三人摆草卦象,捻须笑道:“含晖应在震卦,震为雷,倒是好卦,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敢为天下声,为任艰守稷之才!只是须记雷电交加,亦是险境,要谨守已道,亦要切记你这爻词应着‘无咎,婚媾有言’(周易指亲属有罪但没事),这是提醒你要看顾好身边之人,须远恶近善才可逢凶化吉(系词)。”

      杨琥深躬:“学生恭谢老师指点!”

      接着陆道宽望着薛朴,哼笑了下却未开口。

      薛朴努嘴道:“学生晓得,这是履卦,一生艰难之意。”

      陆道宽道:“履卦是说一只大虫(老虎)被踩到了尾巴却不咬人,这样温顺的百兽之王,谁人会怕?对虎本身而言,自是一生艰难。当然了,你若想做一只咬人的大虫,或能逆天改命也未可知?”

      薛朴听了垂目一刻,即抬头道:“老师不是一直于咱们口挂着君子慎独之言么,君子所行,独处之时也该严于守德,是为慎独。守德者怎能做伤人之举呢?虎虽兽王,却也是畜生,与人不可同语尔。吾虽不敢枉称君子,不能做个畜生这点却还是自知的。若因此一生艰难,就是天意,那就这么着吧,伤他人而改已命这种事,我做不出!”

      陆道宽微点头道:“你看似不羁,心倒是正的,如此黄博士的那句琢不成器,是委屈你了!”

      随后再看亲外孙之卦象,敛眉对杨琨道:“知昭,你初生之时,我为你占过一卦,为天风姤。如今再占,竟然还是此卦。可见,这是你的宿命,避无可避。姤者,不可娶之女也。你也大了,日后若遇男女情事,须恪守本心正道,要记住,乐而不淫、才可哀而不伤(诗经)!”

      杨琨没想到亲戚兄弟当前,外祖也不为他忌讳,竟讲得如此坦诚露骨,讪望了眼正笑嘻嘻盯看着自己的薛朴,低吁了一口郁气,道:“唯,孙儿会谨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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