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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非善即恶 ...

  •   三月桃枝初生,雏羽旋天,贵鸾成双。
      曾府贵女曾原恩封嫔位,号定,赐居长宣殿。
      弘农贵女杨守恩封婕妤,号全,赐居永瑚宫。
      双姝各自得意,可位份上还是一举封嫔的曾家喜筹更胜,要知道如今后位之下妃位空悬,顺以嫔为首,这定嫔日后封妃升贵是指日可待。于是喜讯普出,曾府就已是往来拜贺,僚戚争攀。
      杨家倒也不馁,陆清波私里对薛斐意笑言:“咱们婕妤,住的可是永瑚宫,以后这谁上谁下,还说得早呢!”
      薛斐意浅笑回道:“华阴太后为贵妃娘娘时所居的永瑚宫么?那婕妤确是好福气的!”手里的绣线却未停。
      陆清波看她初绣的佛像,正在绣发,是揉了真发在其中的,掺丝之后色光更显柔和,陆清波笑道:“你也是心思好!这真是绣的比真的更真了!”
      又道:“斐意,这回回弘农,你真不跟我们回去么?”
      薛斐意道:“回去干嘛?继续去做牛做马?”
      陆清波对叹若之事略知一二,此回见了薛斐意看她性情不似从前爽朗亲热,心觉应是妯娌因此事生了嫌隙,直言吁道:“我知你心忿,当初这杨家是不地道,再怎说是你家的人,总也要给你父家脸面不是,要我也是恼的!可你一直不回,你那园子就不管了?我瞧着宙阿弟可不是个管家的料!”
      听到提及杨宙薛斐意一皱眉,转问道:“那杨,恕公,我走时他不是替郡公跑腿去了边塞么?这一回来也不给个赏,倒被分出了家,他也肯?”
      陆清波道:“当然是不肯的,跑大门口嚷着老郡公的遗言是分府不分家,给我那阿公气的!但也由不得他!派人捉回来打了板子,又吓唬一顿。恕公这样的人你也晓得,欺软怕硬的懒骨头,唬他两句踢他出门一文不给的话也就肯了!这也是往日里咱们相处的好,这些年这大家里你也没少费神出力,如今家里缺了你,我那阿公阿家就回过味来了,知道是委屈了好儿媳,亦对那不干正经事的兄弟也死了心,是定要予你全了脸面,只望你能消气快回去的!”
      薛斐意听了笑,道:“我这素来没脸没皮逗着人乐的,这可真是抬举了我了!”
      这话听着酸怪,陆清波讪了下,也不知道这话茬再往下该怎么接。但撇了夫家不说,作为她个人,她还是挺喜欢薛斐意的,她叹口气,道:“实是我也想你回去,你不在,我一人,真是日日闷心的。你是不知,我那幼乔,也已上了女史的课了。她才多大呀……”
      薛斐意听她这番露愁之言,晓得这才是真心,拍了陆清波的手吁道:“阿嫂即入郡府,就应料到终会有此日。若是于心不忍,就为亲女早做打算。”
      又道:“劝我回的话就不必说了。你我皆为人妇,你该晓得我这多年为夫家上下操劳的苦累。如今我阿公已去,我也算终卸了孝义的担子,就让我歇一歇吧。郡公那,你就跟他们说,无论我在哪,”她淡哼了声,“仍是杨家妇。”

      弘农送亲一行于三月末回转,回程之前,宫中再下赐恩,福和殿懿旨着郡公夫人入宫觐女。
      福和殿为太后殿,往日年节,诏亲贵觐见也是有的。可此回不同,旨上亲书为觐女。
      这时本朝绝无仅有首次允准宫妃与至亲的内堂团圆,比之省亲荣耀更胜,而这位宫妃却只是一个始入宫的婕妤。
      一时间官权私下,皆着眼低议,揣测上意。这日薛府夜里烛下,魏白龙床头拣备着将出孩儿的制衣,薛谦推门进来,伏于妻子肚前,贴亲侧耳听道:“鼓动的厉害,倒真是个皮的!像是个男儿!”
      魏白龙的手抚上丈夫的背,道:“这几日,我总是做些荒诞无稽之梦,也不知是不是孕里多思了。”
      薛谦道:“梦到什么了?”
      魏白龙吁道:“也没什么,就总梦见,我抱着孩儿寻你,却总寻不着,心急忙慌的。”
      薛谦揽上妻子的腰,道:“不如,我让人在外间铺个榻,陪你一屋?”
      魏白龙道:“不用。不说哪个都歇不好,也凭地让人笑话。”
      又吁道:“这些儿衣婴饰,是今日姊姊送来的,我们姊妹,已是数月未见了。”
      薛谦拍拍妻子,睨着一汪烛泪眯了下眼,没说话。
      前日堂上,皇帝新设天官冢宰之职(北周官制),下制五府,分统各地军。这一决议似忽如其来,惹满潮惶动,实是风声已久,只看新封五府朝官多出世族,就已能明了这是天眼再惠宗族之意。自华阴太后力抬新贵、先帝时再经太林王谋逆事后,世族被打压已数十年,如今苗头终转,虽欢喜再得,但有人欢喜自也有人愁。
      薛谦托起一件小衣看了,安慰妻道:“你莫心忧。如今陛下持天地匀衡之理治国,为官道须各自守恒不越边界才是尊天意利民心。是以火头过盛并不见得是好事,而分兵卸权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你父家,你姊姊家,心里都是有数的。“
      又轻道:“与你道一事,陛下,将升我做御史台,应就是这几日的事。”
      魏白龙听了心一紧,抓了丈夫的手道:“这节骨眼上?如今升的都是宗族,咱们本属将门,怎你也跟着一块?如此,你会不会惹人恨上?”
      薛谦笑道:“怎这愁眉苦脸?你夫郎这是升官!”
      又道:“哪行哪业,凡做的好些都会惹人记恨,谁都逃不脱!”
      魏白龙吸鼻道:“妾懂得。只是这般,可是坐实了你属位宗族之列了!”
      薛谦吁道:“没有人能站在中间。于我,亦只是追随天心。如今宗族初复,朝内总得要有几个帮衬的人,这是上意,旁的人怎说怎看,吾心无愧。”

      此处夫妻交心,而另一处的拾瑰阁,婢子们正拥着薛斐意求讲宫闱之事。
      薛斐意手头劈着丝线,敷口道:“哪有甚不同的,天也是天,地就是地,没有黄金铺,也没有宝石墙,路还比咱们外面的窄,墙也高,抬眼只见方寸的天。”
      入梅道:“那娘子可见到太后娘娘了?她是什么样的啊?”
      薛斐意道:“没有,只见着了太妃……”
      几日前弘农杨氏女眷得恩入宫,她也在予恩之列。
      薛斐意原是奇怪的,因她只是郡公分府外的兄弟家妇,可福和殿中,待听到了宫中赵太妃的一句话,便明了了。
      那赵太妃对郡公夫人傅氏道:“这就是薛御史的妹妹?面相不错,是个有福的!”
      傅氏笑道:“可不是,要是我还有一子,她就是我的亲儿媳!”
      彼时薛斐意心里吁叹,哦,不因她是杨家妇,而是她为薛家女。

      此时入梅又问:“那太妃什么样啊?”
      太妃什么样?薛斐意瞧着手中一劈而二的丝线,细若无物,上了针,却仍能绣出花来。
      赵太妃为南朝结亲而来的皇血贵女,多年膝下无子,却在当朝陛下幼时精心抚育过几年,顾颇得敬重。先帝殡天,凡无子宫妃位低者随殉、位高者从佛,只赵氏一人因育帝之德恩封太妃,赐伴太后,一共孝养于福和殿。
      赵氏是身量其纤巧的一人,眉目亦是南朝特有的娟秀,年过半百之人一颦一笑间仍具少女风情,与郡公夫人傅氏的交好也是一眼见底,傅氏才拜时她便下位来搀,湿眼道了一句:“阿川,早就说了,你永不须拜我。”
      又轻道:“今日终能见你,往前那些年,也就不算是枉过了。”
      薛斐意当时半俯着,悄眼见一向不苟言笑的傅氏抬起头,眼中亦是晶莹毕现,眉目柔转,仿换了一人般的满面五情真现。
      薛斐意当下心中叹了口气,暗自道:世间各副假皮面,只因未见知心人。
      此后婕妤杨守过来,因太后抱恙未出,赵太妃又亲厚,也就没了宫规束缚。礼节不介,母女姑嫂拥哭道笑一场,缓了骨血相思。傅氏即将回乡,终是不放心的,拉着亲女的手一嘱再嘱,赵太妃见了搂过杨守道:“阿川放心,你的女郎就是我的亲生,无论如何我都会护她安好!”
      “娘娘!”傅氏感恩要拜,又被阻了,只见赵太妃定看她说道:“我也不介小辈们看着,反正人人都知你我是最好的。我只问一句,从前,你都叫我阿满,如今一口一个娘娘,可是与我生分了?”
      傅氏道:“当然不是……我,”她叹口气,又湿笑,道,“阿川心中,阿满永远都是至亲。”
      “那就好。”赵太妃吁出一口,笑魇初开。
      这赵太妃,实是自见她们,即使眼中带泪都是挂着笑的,而这时的笑魇初开,却才是始出了由内之欢,眉也开展了,那眼带的颓花复绽般的舒快之意,让薛斐意一旁望着之人,都觉瞬间惊艳。
      只听赵太妃道:“那今夜就不走了,你与阿守日后恐要分隔多年,今夜就住下,母女两个好好唠一唠,抱一抱。日后大了,要想再入阿娘的坏,可就难了!”
      “这?”外妇居宫可是大事,赵太妃仿佛玩笑的一句话让几位贵妇不知应对,薛斐意望向陆清波,陆清波则望着自已的阿家(婆婆)傅氏。
      只看赵太妃又拉起傅氏的手道:“放心,是陛下允了的。他也是孝顺,晓得我是久思故里而不得回,也就只有你与我同根同源,顾依了我,让你我此生能再得相见这一回!”

      于是这一夜,弘农女眷客居宫中。
      熏床软枕都是极好,可薛斐意没备带每日入眠之药,却眯瞪着眼心口生燥,总睡不着。捱到夜半还是起了,饮了口茶,支门开来。
      却不见之前侍奉的宫婢,甚至整条白玉廊上,都一个宫人皆无。她探门而出,行将几步,只见深宫庞柱森冷,高檐近穹,一色空苍之中,只余模糊景里,半沉云间的侧月,雾罩一般朦胧。
      薛斐意颇觉诧异,按理说宫墙之内守备怎会逊于官宅府内?又忽听得一阵幽幽呜咽之声,隐风而来,似是女子之音。
      薛斐意脚下顿了,她知宫内多忌,有时候多近一步就是行差踏错。
      她转身欲回,突然身后不远就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薛斐意不知敌友,只得侧身藏于丛荫。
      树影微随风传间,她只见奔来一名小年纪的宫婢,神情慌张,脚下几绊,而后又是几名中等年纪的,很快追了上来,一把将小宫婢按倒在地。
      薛斐意只听小宫婢挣扎慌喊道:“方女史,奴,奴什么都没见着!您饶了我,奴藏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宫婢唤的那名女官装扮上年纪的女子听了,上来就直接扇了一巴掌,压着声道:“什么都没见着你肚子里倒藏了字了?”
      又吩咐道:“堵上她的嘴,捆牢了!”
      薛斐意眼看着小宫婢在拼命挣脱中到底还是被钳制住了,塞上嘴巴,手脚皆失自由。然后,她听到了女官的一低句:“去,沉井啰!”
      薛斐意惊得蒙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着宫婢生死不由被扛拖着入了暗处,只听那女官又道:“都盯紧了,今晚上,和德院一只虫子都不能再进,明白吗?”
      “唯。”
      薛斐意摒着气望着一行人速离,悄悄回转,思虑万千。福和宫宽阔,东为太后的福德院,西为太妃的和德院。这一夜,和德院不仅杀人,甚至连只虫子也不能进,到底是怎么了?
      她又觉身寒,只因不知自己是否已置于险中,因此便彻夜未眠,窗启三分,警戒伺探。直至近明时分,忽见太妃宫寝方向行出两人来,步迹极其小心。一人执着宫灯,正是方才下令杀人的女官,另一人则戴着风帽,看不清容貌。两人一言不发,至客居处分离,薛斐意静瞧着,戴风帽之人,竟拐进了郡公夫人所居之处。
      薛斐意心头暗自吃惊,昨夜天恩予准全婕妤母女相伴一夜,那能从这间屋子进出的,若不是女,便就是母。但瞧这人身量与那女官的恭敬,薛斐意猜着,此人应该就是郡公夫人傅氏无疑。准她陪女,她却去了和德院,去了也罢,竟因此还惹出人命?是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让那宫婢小命都不保?这其中的联系让薛斐意心头七上八下,直至出宫都是存恐惧疑,正眼也不敢往傅氏身上瞧。回程的马车上,陆清波轻问道:“脸色怎这不好?是不是昨日新床不得眠啊?”
      薛斐意余光看到傅氏正盯着自己,垂目道:“高床软枕的怎会不得眠呢,就是多梦,老毛病了,沉在梦里醒不过来,叫都是叫不醒的。”

      此去又回,这件事在薛斐意心里拧了个结,她权家长大,自也晓得宫门之内华身之下的无声血腥原来就比外间更胜,只是如今真亲眼所见,还是止不住心头生悸。她于杨家本就无好感,又思及如今父家已与之结盟,愈发存忧,故思来想去,还是将此事告诉了亲兄薛谦。

      而如今此刻,面对婢子们对皇室内宫的好奇神往,她望着手中劈线,道:“太妃什么样?说白了,所有的人,所有的地方,不论什么样,不论高阁低陋,其实,都是一样的。”
      一小婢道:“娘子诳奴傻呢,这怎能一样?贵人是贵人,穷门小户的不说攀比,站在一块都是不能的,吃喝行居,哪有一处一样的?”
      薛斐意瞄着针眼过线,一孔穿过道:“怎么不一样?万事归一不过一念,非善即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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