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狗胆子 ...
-
旦节聚亲之日，民里至权家，亲戚间都多走动。
弘农杨氏至节前入京，于多居王贵的洪冠街聘了一处宅子暂住。到了旦节前日，递了帖子到薛府，说是新岁三日便来拜访。
于是旦日至三，薛家阖府喜迎郡贵登门，只见那绺鞍骏马送下几副华妆珮容身，世家贵妇们彼福此搀、相近贴亲，好一幅如花笑魇锦衣堆。
准入宫选的郡公小女杨守也来了。杨守小字弱环，人如其名，身姿如弱柳扶风，嬛嬛一袅楚宫腰，从头发丝至手指尖都是赏不尽的仕女风流态。要说薛家的薛简本也是个人物，但要与这杨守并肩而立，高下就立分了。
两位宫选之女相见了，皆有相见恨晚之意，你好我好唤的亲热。长辈们也是多日未见，似是想念的紧，手挽手的互道衷肠。
只听杨大娘子陆清波道：“本也不好意思上你家来，该请你们过去才是！只是如今住的那宅子比不得郡公府，又是新居杂乱，若你们过去，该怠慢了！”
魏白龙道：“杨大娘子哪里话，都是胳膊肘里的好亲戚，您和郡公夫人不嫌弃能过来我这小门小宅的，我这才是蓬荜生辉，当然了，这都是沾了我五娘的光了！！”
陪坐的薛斐意听阿嫂在此处还要带一句自己的好，晓得她是还在担心自己会与他们夫妻有疙瘩，垂目笑了下，却没说话。
此时上座的郡公夫人傅氏阖着杯盖道：“阿宙媳妇回来养病，气色是比在弘农时好了，可见回到父家，还是好一些。”
魏白龙笑道：“那是自然，咱们家可都是将她当宝疼的！”
傅氏瞟看着雕花隔门里正讲着悄悄话的两位待选女郎，道：“谁家的女郎谁不疼呢，可终究都得离了家外飞去，以后是好是歹，就得看自身的造化了！”
陆清波笑了道：“是以才得结个伴，相互扶持着，总会好得多。”
又道：“瞧瞧咱家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姐儿，好的亲姊妹似的！”
薛斐意听了心里一哼笑，怎么算也该是远房拐着弯的姑侄，几张嘴巴一张一合间，辈分都变了。
她望着身旁几位女子，亲厚过血亲般的正在热络攀谈，其中的阿嫂魏白龙是在几月前还在因郡公府对自己的怠慢忿忿不平，其中的陆清波上一回还在抱怨郡公夫妇待亲女的冷酷无情，如今再看眼前一幕，她简直都觉得，那些回忆，是自己记岔了。
“我家三娘子的话怎少了？这样静静幽幽，倒像另个人似的！”此时陆清波挽了她笑道。
薛斐意笑笑，道：“还不是前些年在你杨家累着了，仿费了一辈子的心，讲尽了一辈子的话，好容易能来父家赖几日，你还不让我歇歇嘴，静静心？”
陆清波笑道：“吆，你这话，倒是我杨家欺负了你似的！”
薛斐意瞟一眼郡公夫人，搡一下陆清波，撑笑道：“欺没欺负，你自己心里有数！”
她是刻意瞟向傅氏，惹得魏白龙都急捺了她一眼，傅氏倒像没见着般，对魏白龙道：“我那小叔，你们也该晓得的，不成器的东西，我来的前几日，他又惹了郡公不高兴。如今干脆就让他分出去单过了，省得留在家里，你对他越好，他倒觉得是应该，留来留去留成仇！”
又叹道：“还是你们家好啊，满门清流，上上下下皆是好的，没有让人操心惹祸的混账！”
薛斐意静听着，晓得这些话都是讲与自己听的。分出家门？这就算对那杨恕的惩戒了？
她还犹记当初杨宙的那句让杨恕纳了叹若的混账之语，也晓得这就是郡公府的意思。如今，杨薛两家要结盟，必要对她这个中间人做个样子，可这个样子，就是这般的草草一笔？
而末一句的“没有让人操心惹祸的混账”，这是说的她吧。
薛斐意咬了下唇，这是傅氏在警告她，若不妥协，便是在给这满门清流的父家带来祸端。
好啊！好啊！
她在心头冷笑。
耳侧又听魏白龙道：“哎，都是小事，家经难念，户户都是如此……”
她听着这些话，傅氏说的，陆清波说的，魏白龙说的，心里明白，其实这都不是她们要说的，女子们，都只是传声筒，为政客场上他们的男人们在摆棋，雕花隔门里的两位女郎也是，就连望着这一切的自己亦是。
面对逃脱不了的命运，薛斐意只觉得有一股绝意自心口出，瞬间涩感环身，四肢生凉。
她口托不适，早早就退回了拾瑰阁。见到入梅捧了盆大个头的冬枣进来，递了道：“娘子尝尝，吉珍托人送来的，还挺新鲜！”
薛斐意捏起一粒，见半大的果子，色泽青红半渗，道：“她种了枣了？”
如晦拎着一扁竹卷笑道：“娘子瞧瞧，随枣子来的，我也看不明白！”
薛斐意端起来看，只见竹卷上又字又画的，她本心头郁闷，随看着却渐笑了，对婢子们指了道：“她是说，鸡大了就卖了一些，换了枣树，不用种就有得吃，划算！”
如晦听了笑：“吆，她这鬼画符的，也就娘子能看懂！”
薛斐意抿笑着咬了口冬枣，道：“沙脆的，倒不错！”
又隔一日，是薛家应车骑将军府邀帖的日子。这回倒轮到魏白龙口托不适，只杨家的三娘子应邀去了。
曾老将军娶的是先帝最小的姑姑姚旭公主。姚旭公主为自小荣养的帝家骄女，年过五旬了容貌却还似四旬徘徊，高座里倚着，怀抱着一只雪白狮子犬。随跟着薛斐意的薛素盯着瞧，轻道：“跟抱球一样呢，定是一个阿娘生的。”
姚旭公主听到了笑，招手叫她过去，道：“你养的那只叫抱球啊？你猜我这只叫什么？”
薛素也算世面广的小女郎，可不知为何见到姚旭却莫名的有些怵，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时姚旭公主道：“你近些，摸摸它！”
薛素眨眨眼，走近几步，才伸手，只见上一刻还弯在姚旭怀里酣睡的小犬忽然就一个窜起，歪毛呲牙就汪汪对着薛素狠叫起来。
薛素吓了一大跳，缩着手连忙跑回了薛斐意身边，薛斐意也是一惊，将侄女搂紧在怀。
此时只听姚旭公主道：“别怕，它也只是爱吓唬人，没甚真本事，咬不了人。”
又道：“我这犬啊，名字可没抱球好听。随便起的，叫做木易。”
薛素没听懂，薛斐意却听得一咽喉，转望向魏星鸾，只见魏星鸾笑一下，又重复了一遍，道：“随便起的。”
薛斐意未嫁时也见过两回姚旭公主，只觉得她虽贵家傲气，待小辈倒还客气，没想到此回相见竟是这般明人不暗的爱憎分明。她有些忐忑父家和自己是不是也被恨上了，魏星鸾倒拍拍她的肩，道：“ 你能来，我真高兴。”
薛斐意笑道：“只要姊姊不嫌，叫我我定会来的。就怕，哪做的不好，惹了公主与姊姊不快。”
姚旭公主道：“哎，在我这不必拘谨。你是个好的，也是难的。我懂！”
这一句长辈抚慰口气的“我懂”让薛斐意的心略稳了稳，道：“多谢公主宽宏大量！”
姚旭吁了道：“算啦，人可有志！”
她只说了四个字，薛斐意却已然从魏星鸾一路流露怅然的眼睛里看出了另四个字，不是“勉强不得”，而是“分道扬镳”。
进宴之时，将军府的入选之女曾原她也见了。公主亲女本是不定能见到的，也是姚旭公主特意唤出。薛斐意心里明白，是姚旭为母的憋了不甘的气，让她这个杨薛两家的结点好好看看皇血之女与郡女的天差地别。
其实杨守那般人才相貌，真要比之，天差地别是谈不上的。曾原也是极美，二八芳华，眼眸深邃，体态圆润肤若剥桃，与杨守之间是两美殊途，各有千秋。
薛斐意嘴上夸着极赞之词，心头却是衍衍，她看一眼魏星鸾，此一刻魏星鸾却未看她，眉头也是微蹙的，两手浅搭着，自顾想着些什么。
薛斐意想到上个月中之夜，她们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一丝苦意游生。
身不由已啊，心不随身。
所有的快乐，就如终于又骑在马上的她自己，奔腾再远，终还是脱不了要撂鞭下马的那刻。并且，下马之后，就会腿脚酸疼，让她始终记得，她已经，不配骑马了。
薛斐意给吉珍写信，告诉她自己开始绣佛像，应该会绣很久。
她写道：
女之此生，必有所傍。
傍之为福，草木荣昌。
傍之为苦，蚁过苍山。
福亦为苦，繁拢于殇。
苦亦为福，鸡鸣无垄。
亦福亦苦，三生大妄。
无福无苦，只身慈航。
她知这些吉珍是看不明白的，她只是想写下来，写给某一个红尘中的人看看，知道。像，一个对自己的交代。
她薛斐意，已生了，离俗出家之意。
不久吉珍就有信来，歪歪斜斜的一行字，笔力倒均匀。
吉珍写道：“吾，愿为娘子傍。”
入梅看了直笑：“吆，这雄心壮志的，不知道的还当是个倾心娘子的男子呢！”
如晦呸了道：“还男子？就是个狗胆子！”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狗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