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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人间 ...
旦节爆竹宣扬,天子贺岁,流水宴席。
朝官与君同庆,子时篝火照夜,流灯异彩,歌乐迎昼,不绝于耳。
薛谦晨时而归时,饮多了御赐的椒柏酒(魏晋新年饮),脚步悬浮着下了车舆,望见路旁有几个稚儿拎着串着铜钱的竹竿正在打粪堆(魏晋新年打粪求财习俗),童声高喊着:“升官发财!有求必得!“
薛谦醉着,也喊:“若拍个屎粪就能有求必得,还读那么多书干甚?”
一转头,又看见了大门上贴着的驱邪神明鸟(魏晋新年门神),脚步恍惚着道:“我怎瞧着这威武眼熟的,你,莫不是我阿翁?阿翁啊!你别气我,不是我不想上场杀敌……”
眼见家主抚着门板就要嚎啕,一旁的下仆连忙将他搀扶进去。
婢子们往来伺候着醉汉,魏白龙倚着看。她已略显肚了,托着腰望着红脸熏醉的丈夫不住叹气,对管事婆薛九道:“多少年了,就是不能沾一点酒。瞧这丑态百出的,不晓得的还当是哪家的莽夫!嗨,可不就是个莽夫嘛!咱们这种人,就算读了书,也就是披层皮,老祖宗还是风沙里持刀冲前的阵头兵,哪里真学得来那百年的沉淀贵气,一杯酒就现了原型!哎,自欺欺人罢了!”
薛九道:“娘子,这话可说不得,这是御史醉着,否则铁定要与你恼!”
魏白龙哼道:“也就是趁他醉着才说两句实话,他自己不夜是一样么?哎,如今日日这般活得不似自己,咱们哪一个不是累的?我是瞧着他苦,又觉得他活该!”
忽觉薛九攥了下自己,只听薛九道:“朴哥来了?”
魏白龙抬头,只见薛朴歪身倚门,双臂叉着睨着里边,也不知何时来的。
魏白龙皱眉道:“站没站相的,瞧戏哪!”
又只听里面丈夫的一声醉吼:“取我的剑来!”眉头皱的更深。
薛朴撇下嘴,进来躬了,道:“阿娘放心,我的酒量比阿父好。”
魏白龙气道:“你才多大,还论起酒量来了!”
薛朴望着薛谦,道:“我,绝不会让自己醉。儿晓得,借酒,壮个胆是成的,要说消愁,那是骗人。”
魏白龙听了细看着儿子,薛朴此时却转脸笑了,又是一副顽孩面容,道:“阿娘,我是来问你讨个答应,我想领着弟妹街上耍去!”
魏白龙道:“吆,你要出去耍何时要问我了,是袋里空了吧?不是才给你月银嘛?这快就用完了?”
薛朴讪笑道:“铜子倒还有,这不要带着弟妹嘛,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吧!”
魏白龙笑:“你要好阿兄面子,那得有真底子啊,回回来找我这个阿娘帮你撑,你当自己还小啊?”
薛朴笑着伸出手:“刚阿娘不是还道我小嘛!”
薛朴腆脸得了银钱,自己架了马车,带着杨琥和薛素离了府。
正辰之日,万户跨新,日头清照,街头已多见游节百姓,往来互贺,大街小巷比之往日要热闹不少。
薛朴却没领着弟妹前往熙攘馆肆,而是一路采买了颇多的酒肉菜蔬米面,堆满了一整车。杨琥不知为何,却也不问,帮着薛朴搬上车。他看眼薛素,见薛素坐在车内抱了个小包裹,转着臂上的却鬼丸(魏晋元旦佩戴的辟邪装饰),也只望着他笑。
杨琥心里带着疑惑,看着马车被薛朴驶入一条近郊小路,只见前后已无人家,只一座小庙伫立。
此时薛朴停驾,一众下得车来,杨琥抬望着庙匾上的题字—去险禅寺。小庙半破的外观与颇落俗的寺名让杨琥转望着薛朴想,他莫不是来布施的?
此时只见面里面出来个人,却不是僧人,而是个挎着篮纳衣裹巾的半老婆子,那婆子见着薛朴,喜惊道:“哎吆,元辰家聚的时节,贵人们怎来了啊!”
薛朴笑道:“你都说了是元辰家聚,我自是要来和你们聚一聚的!”
又道:“快去叫人,车里有菜有食,今咱就带着孩儿好好开一顿正日宴!”
“哎吆!哎吆!”婆子车内瞧了,欢的眼都眯了,深福了道,“那就恩谢贵人啦!我本正要出去给孩儿买些胶牙饧(麦芽糖)过节呢!这这,这多昂贵的,孩儿们恐要乐坏啦!”
又忙不迭的奔进去叫道:“小六,阿拐啊,快招了人来,咱的贵人到啦!”
片刻就奔出几个少年来搬货,都是贫家打扮,又拥着薛朴几个进庙。
杨琥随着进入去险寺内,只见院里搭架晾衫,佛塔上晒着被褥,庙檐下悬着辣椒腌豚,地上是竹椅藤篮,半箍未成的木桶,显然这个寺庙早已是另做他途。又见他们进来,旁门隔户里都拥出人来,多是年过半百的妇人,携童抱幼,亦有和自己年岁不差多少的少年,帮着搬货的几个就是。杨琥瞧着,他们见薛朴薛素都是满面欢喜,眼带敬慕。薛素此时开了包裹,正给稚童们分发却鬼丸,而稚童们一口一个女郎的叫着,明显是早就熟识。
他看向薛朴,薛朴对他一笑,揽了肩对众人介绍道:“这是我兄弟,最亲近的!”
一群人笑躬道:“小公子好啊!”
“我方才一眼就瞧见了,这小公子啊,真是俊俏!”
“哎,王寡妇,贵人们面前嘴也没得分寸!凭地吓着人这乖相的公子!”
“我是打心眼里说实话,好人多俏,还说不得啦!”
杨琥从没置身于在这大堆的贫家女中,这与止骓庄彬彬有礼的农户还不同,直接就拥着他,不避的就盯着他瞧,不带一点怯的。杨琥望着面前叽叽喳喳的妇人倒犯了一丝怯,往后退了步,却被薛朴一把握住了手,道:“走,里面坐去,等着吃饭!”
薛朴拉着他进到庙堂正殿,只见周旁佛像环绕,中央却无跪拜蒲团,而是摆了几张毛糙的木几,拼就成一张颇长的榻桌,又见砖地上横七竖八的布满了划痕,多是一些简单的文字。薛朴见他盯了瞧,笑着解释:“这处平日里是孩儿们用来习字之所,他们不舍得买笔研磨,就在地上划了。若遇着过节,大伙就在此一块聚着玩闹一场,图个乐呵。”
杨琥听了点点头,又见一妇人铺了粗布在席上让他们坐,他们跟前的桌面也是抹了又抹。只听薛朴笑阻道:“大过节的,又不是供神,我一届凡人,你这样可是折煞了我!”
扯开布还给妇人,又道:“辛苦织的,作件衣衫给孩儿!”便直接坐下了。
杨琥见他如此,抖了抖袍子,也坐了。
薛朴见了笑,道:“这坐席旧是旧了,却是干净的。”
杨琥嗯了声,望着门外与稚童们抓石子(类似打弹子游戏)玩到正欢的薛素,又双手接了一妇人躬笑递来的木杯热茶,低声问薛朴:“这些,是什么人哪?你怎认识的?”
茶气升烟中,薛朴眨了下眼,轻道:“你可知河西道一日千屠的旧事吗?”
杨琥眉拧了下,搁下木杯望着薛朴道:“知道。这是数十年前的惨事。”
数十年前,华阴太后薨世,先帝初登,太林王为世族之首,与帝言:“阳中人士繁盛,骄侈成俗,不加芟翦,终难制驭。(资治通鉴改)”。予准,以新帝祭天为由,聚王侯群臣千余人至河西道,以飞矢为网,铁骑断路,做成血如芒雨,尸横遍野之惨事。世人称之为,河西道一日千屠。此戮役中一概人等,当年均已“入匡朝廷”(北史)定罪,直至数年后太林王犯谋逆之罪被先帝处决,这数千亡灵才得以旧案重申,冤情得反,并重塑史书之实。
这是本朝的一件绝大憾事,杨琥当初也是带着心惊胆战偶听杨宙与贺子潮谈及。
而此时,薛朴慢慢抿了口茶,道:“世人只道当年河西道之屠为惨绝,殊不知,在河西道之外,亦有惨事连绵不绝。”
他定看向杨琥道:“你可知,事发之后,那河西道千名亡者的家人如何了?”
薛朴望着行走来去端盆上菜的妇人们,道:“你是说,这些女子是他们的家人?”
薛朴叹道:“非也。他们的妻小,在河西之事的当日,就均遭太林叛兵闭门伏击,多死于府中,可谓一夜之间千门之内万道冤魂,宛如人间地狱。”
杨琥听了心惊,吁口气道:“那她们是?”
“女婢。”薛朴道,“当日凡男皆杀,女子则卖。”薛朴于此哼了声,又道,“按道理,她们也应是活不了的,只不过不管在何时何处,总有人想着生财之道,是以这些女婢才拣了一条命,得以苟活,能够挨到平案,再得自由。只是,这时候,她们的亲人早已不在,而她们,也都已经老了。”
又道:“这些个,只是那些存活下来人中的寥寥而已,更多的,我也不知在哪。如今,她们这些无根之人,聚在一处,靠浣洗编织为生,虽极其清苦,但也算有亲有顾,能够相互照应。”
杨琥道:“那那些小儿呢?”
薛朴道:“拣的,这年头,拣个小儿可比拣银钱容易的多。这些个女子,一是于心不忍,二是皆无后人,也盼着自己能够老来有靠,就收留了一些无父无母的浪儿一起过活。你看那几个大的,如今也能帮着做活了。”
杨琥听薛朴的一句“拣个小儿可比拣银钱容易”似言轻而诉,其中实情却令他觉得似撕了什么般的心底阵阵生哀。他盯着薛朴看,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杨琥问道:“这些年,是你在助她们?常常这样,买食送粮?”
薛朴吁笑道:“买食送粮是有的,可我才多大,助他们的,是大姑母。”
“大姑母”杨琥诧道,“你是说那位生来就有痹症、我阿娘的大姊,我该叫大姨母的?小时见过几回的?”
薛朴点头,道:“正是。大姑母生带痹症,终生未嫁,一心向佛。她活着时,每月都会从府里支银钱,名上说是去庙里布施。我阿娘那时还道她过分虔诚是为执念。殊不知,她布施的庙就是这去险禅寺,她不是在供菩萨,是在救活生生的人,就连这块连庙之土,也是她买下赠与他们的,好让这些家破无人怜的,终有个落脚之处。”
杨琥见薛朴说着,语气深带怀念之意,问道:“你与大姨母,相处很好吧!”
薛朴吁道:“儿时我阿娘忙于宅事,都是她看顾我。我这人,你晓得,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几年前她病故了,我知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此处,便时时来顾看着,也算是偿了她待我的恩。”
又笑道:“腆脸的是,若银钱不足,总得赖着我阿娘讨要,也是我自己没本事,赚不来亲手的钱。”
杨琥道:“原来你这大手脚的纨绔之名是由此而来。这多人的花销,凭你的月例自是应付不足的。此事,舅父不知么?”
薛朴望着杨琥笑摇下头。
杨琥道:“这是行善事,为何不告诉舅父呢?舅父为天下言官,此间人为旧案苦主,若舅父能为他们言上一番,朝堂想必自会妥善处置,总比你一人独扛的好!”
薛朴听了更笑,握一把杨琥的手道:“我的阿弟才是至善之人!我还犹记你于止骓庄之豪言,你说,望这天下人间,处处都是桃源。如今又听你大志,言官应为苦主直言!为兄的我是胸襟心怀皆不如你啊!”
杨琥心道,难道不是如此么?却见薛朴瞧自己的眼色乐中藏宠,分明就是副看无知小娃的神情,一甩手,轻嗔道:“你,当我什么人呐!蠢人是不?”
薛朴吁笑道:“胡说,你啊,就是个神仙般的人,这人间烟火是配你不上的!”
此时,随着一声“菜齐啰!”去险禅寺老老小小的旦节盛宴开席了。
菜色都颇简陋,茶汤也涩嘴,但人人都吃嚼的喜气洋洋。
杨琥望着一个稚儿直接就用手去抓豚肉,被一妇人一筷子打了手,薛素见了却学着也用手去抓,又帮稚童也抓了一块,一群孩儿一块嘻嘻哈哈。又见薛朴饮着糙口的桃汤(魏晋新年辟邪汤),又食五辛盘(魏晋新年辟邪食),食了这些重口之味,也并不过嘴,满嘴子蒜味就问着一旁的小六阿拐几个,铁匠铺学杂做的可好?上回教的字还记得几个?拉过自己的手也去拍他们的肩,对自己笑的面孔也对着他们笑。又有妇人席间唱曲,是他从来没听过的,曲词也不雅,却惹得众人假嗤笑闹,一场欢腾。
这一切,都是与他之前的经历不同的,也应该是他不喜的才对。从前,他的世界只有阿父及贺先生两人。阿父凡事静修简朴,但规则颇多,自己的言心行态都得符合他的考量,那个方方正正一丝一毫都不能逾矩的考量。譬如,父,子。譬如,主,仆。譬如,男,女。譬如,君子须淡,如水无情。
如今,他望着眼前一切,才发现这个世间,还可以是如此什么都不分的,管他身份地位,管他天南海北,管他精致粗野,只近凑在一块,热热闹闹吃一顿,爽爽快快笑一场。这违背了他一直以来做人的准则,可是,奇怪的是,他似乎,却并不怎么觉得反感。只是新奇,只是,好像也跟着一块、快乐了起来。
这时薛素过来,拈了一块胶牙饧给他,笑说:“含晖阿兄吃,吃了这个牙好!(魏晋新年习俗)”
杨琥笑了下,放进嘴里嚼了,没有家里制的细软,却是极甜的。
他道:“挺甜,是放了石蜜吗?”
只听一稚儿好奇问道:“贵人,什么是石蜜啊?”
杨琥口一顿,心底忽冒出了一句话:天下慌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晋书)(注)
这是贺先生当年教他的第一课,他告诉他,读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君前直言,为民请命。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所有豪情的心之所求。可这一刻,杨琥忽然发现,他所寻求的一切,其实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飘渺大梦,怪不得方才薛朴看他就像看一个孩童,原来,是他自己,根本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了解过这个人间。
注:何不食肉糜?是说晋惠帝时闹饥荒,灾民只能吃草皮,惠帝得知后,问他们没饭吃,为什么不吃肉呢?为不知民间疾苦之意。
薛朴是板正杨琥三观的小天使^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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