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手拉手 ...

  •   到了桂花尽收可以制酒的时节,杨琥进了官学,郡公府的堂兄杨琨也在。兄弟俩从前虽相聚不多,但毕竟是亲戚,又都是少年惜才之人,几番便交好了。
      这一月间,薛朴却被禁了足,只因他竟冒用了薛谦的章,托人递了薛简入宫竞选的帖子。此回薛谦是动了真气,将他狠揍一顿,血都殴吐了,还是薛简可怜兮兮的跪下,直言她一个庶女担不起拖害嫡子的罪责,哭着说自己愿意进宫,求薛谦饶了阿兄才罢了手。
      薛谦也并不可能真将儿子打死,最终几枚大锁将他锁在屋里,官学都延着未去。
      这几日府里的气氛低沉,薛谦内疚,日日都去侧园陪着病愈深重的阿姨;魏白龙呕着一口气,也就由他,又对顽劣的儿子失望透顶,却又心疼,心焦火燎的数日不得安眠。
      薛斐意是失眠之苦的过来人,取了一瓶安神的丸子亲送去,姑嫂两个一番交心。
      魏白龙郁道:“汝素知阿朴不喜大姐,也知他一向顽性,可我总也不信我肚里出来的肉竟会如此猖狂低劣,真存害人之心!谁知他被打成那样,都不肯认声错,对着你阿兄都敢恶腔恶调,直道就是他心之所为!他是真想被打死么?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养出这样个怎教不好的东西!”
      薛斐意劝道:“那日都在气头上,孩儿这年岁了,被阿兄打得那样难堪,想是赌气硬拗着!平日里他虽爱玩笑,但我瞧着是个好孩儿,不是往那歪道上走的人!”
      魏白龙深叹:“可是,那简姐儿的一生,确是让他给毁了。”
      薛斐意道:“怎的?阿兄不是说有法子么?托个病什的?”
      魏白龙吁道:“参入宫选,要以托病为由,必得是大病,这传将出去,日后若要言亲,是包瞒不住的。我薛家好好的一个女儿,要因此让人择拣,你阿兄哪会舍得?”
      又道:“那大姐,她自己也晓得,哭了求就让她去吧。说是进宫几年,好好争做个女史,也就不算辱没了家门,如此出来,就算年纪大些,也并不是绝没有好姻缘。我是没想到啊,她倒是个明理的,往昔里,我真是亏待她了。”
      薛斐意道:“阿嫂哪里话,你待她已是极好的。”
      又道:“简姐才学甚好,若真能做成个女官,日后婚姻,倒确是有可自己择选的机遇。若她真这样想,也是对的。”
      魏白龙愁眉蹙道:“可你阿兄,真气我了,怨我没管好自己的儿,害苦了他的姐儿!你是没看他这几日的样子,像是我也谋了什么似的,只差没给我坐罪了!”
      薛斐意道:“不会!阿兄谁都可不信,绝不会不信你!恐只是那阿姨近来越发不好了,他心里急切。说到底,他也是在帮圆着朴哥儿。”
      魏白龙听着,头疼的按着额道:“都是那个孽障惹的祸啊!”

      而此刻,父嫌母怨的孽障薛朴,因为腰背瘀痛躺不得,正斜倚在榻桌上,凝望着一面铜镜。
      只见铜镜之中的人,头鬓蓬乱,面唇泛白,一副颓唐之相。
      “鬼样子!”他睨指着自己道。
      忽又想起,这句话,数日前,另一个人也讲过。
      那日,那人掩咳着对自己道:“我这鬼样子,也活不了几日了。我这一生苦透,是以,死前若一时想不开,要拉一两个垫背的陪着,也是情有可原的,你说是吧,公子?”
      她压低着身份喊他公子,半浊的眼中却尽是挑衅。
      他亦压怒问她:“汝意为何?”
      她道:“公子,您还不知道嘛?我此生,只一件放不下的,就是你大妹妹。我想来想去,我若死了,这满家里,只能将她托付于你。你们怎说,也是同一个阿父。明春宫选,你为阿兄的若能助她一程,送她入宫,圆了我死前之愿,我也就瞑目了!”
      当时薛朴看她模样,仿若望着一条指望着鱼死网破的鱼,他冷冷对她哼道:“你即知自己要死了,还整来这出,你真当这是为了她好?她留在家里,好歹还有一瓦遮头,若到了外面天大地大,冷雨戚风,那可是再无人管的!”
      对话之人闻之一笑,眼中却淌下行泪,凄了嗓道:“冷雨戚风之后,说不定就是朗朗晴空!人活这一生,总有自己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想成为的人,若总在屋子里不见天日,那就不是活着,而是等死!我已然捱等了一辈子的死,难道,还让吾儿再复从吾道不成?”
      她咳着,像要把心都咳出来般,又道:“公子,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最终,他应了她,倒不是因为她的软硬兼施,而是因那一句,人活这一生,总有自己想成为的人。
      此时,他想着镜中似是落魄的自己,眨了下眼。
      心似有什么被冲开,他忍痛扶身而起,翻开衣箱的最里面,取抱出来一只雕花木匣。
      开了小锁,里面的带馥脂气游扑而来,竟是满满一匣香花脂粉。
      只见薛朴拈指取了一片口脂,对着镜子抿了,又执起螺黛,细细描眉。他眯眼与镜对望,就这样望着模糊镜影之中渐似女子的那个自己,下一刻,忽又啪的一下叩了镜,一头埋进了双臂,眼不见为净,仿若逃离。
      他已经逃离了许多年,就算在如今这无人可窥的地方,他仍在逃离。逃离那从他记事时就开始、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原因。
      薛朴,在心里,他自己埋了一层又一层土的最深处,他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他知道不是这样的,但心里却无时不刻就是有个藏不住的声音在反着来,让他在坚定里困惑着,日复一日。
      这是他此生见不得光的秘密,一度也让他觉得自己见不得光。直到有一天,他忘记了是几岁,只记得是春天,树上的桃花粉嫩如女子的耳垂薄肉,他以为无人,偷择了一朵,插在鬓边。一转头却发现表弟杨琥立在后面,正大睁着眼睛望着自己。他慌张着,做了亏心事一般眼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此时,却看见杨琥衷心一笑,对他说:“阿兄,你戴花,真好看啊!”
      他结巴道:“真,真的吗?”
      杨琥笑道:“真的啊,这花阿兄就一直戴着吧,永远都这样好看!”
      那时刻,杨琥还是稚儿,这稚儿一笑,虽不能解了他终生的惑,却让他忽然间变得不再慌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杨琥就像一把锁匙,在那一刻开了他心里的那扇门。从此后他便时时带花,人前也无畏,逐变得大剌剌不羁起来。世人皆道他顽兴,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这世上有一人,就算全世界都觉他怪异,他却绝不会,永远,只会觉得他好看。

      薛朴想至此,抬起头又吁口气笑了。
      此时忽听门外有响动,只听杨琥的声道:“薛从珂,你今日可好?”
      薛朴挪将过去,道:“这时才想到我,是又跟杨知昭(字)几个去耍去了?”
      杨琥推了门,挤出半掌的缝隙,塞进去一包吃食,道:“是你成天想着出去耍吧!呶,给你买了你说那家的鹿肉!”
      薛朴嘻嘻捧了笑道:“这么好?正饿着呢!”
      杨琥道:“你今日在做什?伤药抹了么?”
      薛朴嘴里嚼着,道:“抹了抹了,今日也没做什,就赖睡着,”刮了下唇,挑眉又道,“再作了幅画!”
      杨琥道:“嗯,就得这样乖,待舅父气消了,就会放你出来!官学里的课,我都替你誊了,你出来了我教你!”
      薛朴听了吁笑:“才进官学几日呢,老气横秋的学究样就习得像模像样了!赛过我阿父了!”
      杨琥叹气,道:“你啊。咱们如今是大了,你这招人气的脾气,得收一收。”
      薛朴问道:“你气我了?”
      杨琥道:“我为何气你?气你的是你阿父阿娘!如今,我阿娘还在舅母那劝着呢!”
      薛朴顿了下道:“他们都气我,你为何不气,莫不是你觉得这是别人家的闲事不该涉入?”
      杨琥听了撇嘴,道:“我若当你是个闲事,还跑那远去买鹿肉给你?没良心!我走了!”
      薛朴忙道:“哎!我错了!你莫走!”
      他将手从门缝里塞出去,伸了道:“是我太闲闷了,口不择言!阿琥,你跟我握下手,我一个人在此,太寂寥了!”
      他撒娇样的唤杨琥长辈才可唤的亲近乳名,杨琥转身,望着薛朴的手指抖阿抖的,拍了一下,又握上,道:“就你这手脚不停的你还会寂寥?”
      这一握,薛朴心觉一暖,他倚门而坐,道:“不了,现在心里面满的很。”
      两个少年隔着一扇门就这样握着手相坐着,外间的杨琥跟薛朴讲:“今日有雁初飞了,横云而过,左右人字。这时天上还有霞,正一点点的落,染坏了色的衣衫一样的颜色,衬着深灰的云,不怎么好看。”
      里间的薛朴闭着眼听,觉得自己仿佛也见着了。
      薛朴道:“含晖,你日日和我这样讲,累不累?”
      杨琥道:“你说呢?”
      薛朴又道:“为何,你从不问我盗用我阿父印鉴之事?”
      杨琥吁气道:“你若想说,自会告诉我。”
      薛朴道:“若我就不说呢?”
      杨琥道:“那我就不问。”
      薛朴道:“你不觉得我对我妹妹心狠?”
      杨琥思了片刻,道:“这个,我想过。想来想去,觉得你不应该。”
      “为何?”
      杨琥脱口道:“不为何,你就不是那样的人!”
      薛朴在里面,听了嘴巴都笑咧成弯,紧着杨琥的手晃了又晃。
      杨琥道:“闲的呢!又不太平!”
      薛朴道:“我怎这三生有幸,得了你这样一个好阿弟!”

      过了几日,薛朴终借故被放了出来,人也太平了一些,每日里与杨琥乖乖上官学。
      又过一月,清霜渐起,枝叶已黄,魏白龙着手开始准备旦日(元旦)之节。外头农庄里的东西陆续送进来,府里也开始制鱼鲊鱼脯(腌鱼)。薛斐意无事,也跟着如晦几个做梨菹(腌梨),将秋梨一个个盛进小瓷瓮,灌齐了蜜密封上,待来春开盖切成条吃。
      此时魏星鸾来了,看了道:“你倒好兴致,养女儿似的弄这精细活,到明春,估摸着全叫那几个馋嘴孩儿吃了,你啊,就是替人做嫁衣裳!”
      薛斐意听出魏星鸾话有玄机,道:“这是怎了,对我还打灯迷,有话说嘛!”
      魏星鸾道:“你薛家女儿一声不响横伸一脚进了宫选,好几户人家的脸色可都不好看!”
      薛斐意听了笑:“我家又不是不能去,还得家家户户请示报备了不成?”
      又道:“这话你不跟你亲妹妹说,倒跑来跟我说?”
      魏星鸾道:“她这一阵日日心烦谁也不爱搭理,你又不是不晓得!”
      又贴近轻道:“我也不便问你阿兄是怎想的,如今他虽算在前朝得了眼,但后宫不比前朝,里面的弯弯绕绕多着呢。你提醒着点,以你薛家门楣,你家女儿进去必是要寻个靠山的,别每头不靠,那就是靶子,最是吃亏!”
      薛斐意抚上她的袖臂道:“好姊姊,总有你提点!”
      魏星鸾顺挽过至交,道:“闲话说完了,走,咱办正事去!”

      魏星鸾约了薛斐意骑马。
      两人数年来终又一齐驰骋马上。此时秋末寒初,踏草渐枯,掠着萧瑟,薛斐意却感受到了难违的春漾之心。那是一种跳跃感,自你追我赶中来,从频频回顾的笑颜中升。所有的景都被她们甩在了后面,她们就这样肆意而为的徜徉着,奔腾着,仿佛抛弃了自己存在的那个世界,再次新生过来一般。
      薛斐意甩鞭笑起来,多年来的第一次,那么大声。远远的,魏星鸾又在叫她:“□□扬(字),快来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手拉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