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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此生不复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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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中之月也是奇异,似乎总比其余月份的圆月要近眼几分,晕沉着沾着软的荧光,透着相思,诱着人心。
华灯初上之时薛门阖府一齐后园中焚香拜月,薛斐意合着掌就想起了叹若。往年此时,都是叹若搀着满身孤寂的自己俯身叩月,细细听她言,念念待她笑,如今,那笑容,就好像天上之月,那么远,如幻似梦。
所有的笼灯都点起来了,罩月之下,温光如昼,人头攒动间,只见薛朴与曾烁点燃了那铁炉中的火硝,霎那间艳光四溅如天星落凡(烟火雏型),稚子皆惊欢,在这般的乍火成花中,薛斐意眯着眼睛站在亭檐之下,觉得虽置身在这欢愉之中,却仍是个局外人。
手被悄悄握上,她转头,见魏星鸾正含笑望着前方,也不说话,手却就那么握着她的。这和多人眼前的笑闹搂抱是不同的,是五指相交之握。
从小,她和魏星鸾,和叹若,她们几个最交心的,不分主仆一张榻上躺滚着玩,累的睡着了,手就这么交握着,谁也不舍得松。
前方的火枝断成银碎,只听魏星鸾轻道:“我供了叹若的牌位在大虚寺,日日有佛音护持,助她早登极乐。”
说着,觉得薛斐意的手在微颤,更紧的握了把,又道:“早年里,我要嫁前,就想着,不如拖了一匹马,载了你就走,去哪处都好。后来,你将嫁前,我又这么想过。可是,却也只能想想,却什么都做不得。我,是无用的。”
薛斐意听着,悠叹出一口气,抽手挽上魏星鸾的臂,靠了道:“不,姊姊。这些年在弘农,我若想家了难受,就以咱们往昔的好日子撑着做念想。若哭了,一想到姊姊的笑,泪也就不那么苦了。有难的怕的,我就想着,若是姊姊会怎说怎做,效着姊姊的样子来,也都通顺了。姊姊于我,是最有用的。”
顿了又道:“其实,我晓得,我嫁那日,姊姊骑马在后跟了许久。我,晓得的。”
登宵的月晕湿面的妆一般,迸火之中,两人挨在一处,共赏着面前短暂的灿烂,各自的孩儿都在笑闹,就如她们儿时一般,以为明天还早,以为此刻永隽。
薛素年纪小,是闹的最凶的,火炉迸花之景她是头一回见,兴奋至极,围跳着惊叹到形容的话都不知道怎说,只吁道:“哇!哇!”
曾烁笑道:“阿素可喜欢?这是我与你阿兄赠你们两寿星的寿礼!”
薛素满不迭的眯眼点头笑,一面又贪慕,欲跑的更近去观,只听着耳边曾行芷叫着:“小心点啊!”她应着,抬腿之间却忽觉得脚下一绊,一股急力之下,整个人就往铁炉上撞去!
一瞬间她都不知道怎办了,硕大的火星子迎面而来,下意识的只能把眼一闭,紧接着一股外力忽至,她只觉得自己猛的被一歪扑,与一人双双跌滚在地。她是被搂着的,跌枕在柔软的手臂上,可终是惊着了,滞到呆住。
搂抱她的人将她扶坐起来,慌问道:“素妹妹,哪伤到了吗?”
薛素这才发现面前的是杨琥,她与含晖阿兄并不怎么亲近,只觉得他人虽好看却太讲规矩不好玩。如今千钧一发之际没想到却是这位平日看来沉静到木讷的表兄救了自己,又被柔声问候,薛素望着对方关切自己的脸,吸了两下鼻子,忽然哇的一声大哭,钻进了杨琥的怀里。
此时众人都围将过来,只薛简一人趁人不备的悄悄退了。
魏白龙惊得脸都白了,将两个孩儿左顾右看,确定无事后,才回头狠瞪了儿子:“好好的弄这一出!要你弟弟妹妹出了什么事,你还要我和你姑母活是不活!”
魏星鸾也拍打着儿子:“你怎搞的,人就在身边,也看顾不好!”
薛朴望着已经站起来的杨琥,手似破了,姑母薛斐意一脸心疼,却听了杨琥只道:“阿娘,我无事。”
此时薛谦正怒不可竭,还没待骂,却见薛朴转身跪下了,对自己道:“阿父,是我考虑不周,你罚我吧。”
转面间,曾烁也跟着跪了。
亲戚家的儿子自是不能罚的,只是月亮还如拭干净的银盘高悬待赏时,寿宴就草草散了。
薛朴被罚跪在祠堂,转头倒能看见这一汪皓月,就这样转着头的时候,他看见了杨琥。
杨琥站在映着月光的槛处,薛朴望见他的手上了药,吁了口气道:“都伤了,你回去歇吧,来这干嘛?”
杨琥道:“我记得你说,晚上要带我去个看月亮的好去处,还去不去?”
薛朴说:“哦,是在采妍斋的阁上,那边看月亮,星星,都好。只是我现在跪着,去不了了。”
杨琥听了笑:“你薛从珂从来耍赖,今怎这听话了?”
薛朴垂目吁道:“害你受伤,阿素受惊,我是该的。”
杨琥道:“不怪你。”
薛朴定望着他,道:“含晖,你就是如此。逞强懂事的过了份。你该怪我的,受了伤,也不该忍着疼,只说一句无事。你该像我妹妹,怕了就哭出来,慌了就躲进人的怀。你要知道,我,我们一家,都是护着你跟你阿娘的。”
杨琥听了,深叹了一口气,转坐在门槛上道:“可是,终有一天,我得靠我自己。”
又望着明清天穹道:“其实,你不必这般恼你自己。今日做寿,又有新衣,又有这好看的迸火之礼,我是该谢你的。我已经很久没这般热闹的庆祝过生辰了,我阿娘也高兴,她高兴了,我就高兴。你,费心了。”
薛朴道:“听你的意思,你从前的生辰不热闹吗?你怎做的?”
杨琥道:“在令州,只我,阿父,与贺先生三人。生辰时,自是比在这冷清的。多是贺先生做一碗汤饼予我就算过了,我阿父的生辰也是一样。”
薛朴想了道:“是冷清了。”
又道:“不过,若我的生辰仅只有一碗汤饼,但只要你在,就是好的。”
杨琥听了眨了下眼,道:“这话,我阿父也说过。”
薛朴道:“你阿父这话倒难得真心。”
杨琥听了垂目,并未接话。
片刻又抬头道:“其实这样坐着看月也不错,可见景好,在哪看都是一样。”
薛朴望着门外夜空,月亮荧阔光圆,映照的下面杨琥的背影也似渡了一层浅浅的柔晕。
露了一丝笑,他道:“是啊,在哪看都是一样。”
此刻,拾瑰阁内,薛斐意也倚着窗在观月。如晦伺候着她进了药,拣了颗蜜饯递过去。
薛斐意嘴巴里含着,忽然就看到窗口缓缓漂移来一只微亮的莹虫,一托手,没接住,又看它飞远了。
入梅看了道:“吉珍欢喜捉火金姑(萤火虫)呢,从前在府里,我可帮她捉了许多!她说捉的多了搁一块,可以做灯用!”
如晦在薛斐意身后坐了,帮她按着背脊的脊骨两侧,道:“她那哪是喜欢?是穷苦透了习惯了,到哪都是省的!还记得她前两日托人带的信不,娘子予她那多银钱,她全买了鸡!还老远的托带了鸡蛋来,心倒是好,也不想着这远的路呢,到地还有哪个蛋是好的?”
薛斐意觉得背被按的松爽,笑了道:“她在习字呢,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有这进取之心就是好的。养鸡也是过日子,你们也别笑,日后都是得离了我过日子的,跟着学学好好作打算!”
入梅嗔道:“娘子是嫌咱们了嘛?”
薛斐意吁叹一口道:“你娘子,只是老了。护不了你们一生。”
如晦听了咬了下唇,道:“那奴就护娘子一生,总之,奴至死都是要跟着娘子的。”
说着,手头的按劲更着力用心。
这满腔洗透了的月中佳色,满府之中,大约只有一个人是不得瞧的。
侧园的小筑之内,门窗紧闭,只见一苍容妇人床头捂帕呛咳着,道:“我,我说你什么好!若惹出了大祸,你当我保得住你?”
立于她面前的正是薛简。薛简拧着腰带道:“要你保什么?不是,没出什事嘛!”
一婆子于旁道:“女郎,阿姨也是为着你,您这次,过于莽撞了!”
薛简拗道:“怎了?看她那张狂样我就气恼!什什都是她的!我小时候做寿时,礼都堆高的超过了我,她那时还不知道在哪呢!”
床头妇人道:“那时候你阿婆(祖母)还在,如今一样么?再者说,她阿娘是谁,我是谁?你与其整日里想她事事超你,不如想想日后,如何事事能比过她!”
薛简咬了唇道:“我都听了你的,去亲近云沛阿兄,也送了诗与琥弟,可是,他们都是淡淡,琥弟倒还算有礼,云沛阿兄,哼,他根本就只帮着薛从珂,可嫌我了!我,我总不能脸都不要,硬贴上去吧!”
妇人叹道:“那又怎了?你不放低身段,难道他们会低了从你?”
薛简听了烦道:“好,就算如你所说,他们有哪个觉得我好,那日后呢?您觉得我一个庶女,到了哪一家能做夫人?家里的庶姑母、庶姊妹出阁,嫁的好人家的哪个不是许的庶子?嫁嫡子的哪个嫡子又算得上富贵?你让我追着官权家的嫡子,要嘛是痴心妄想,要嘛就是打定主意也想让我跟你一样去做阿姨!这我还能事事比过薛素么?还有,我可说在前头,我是绝不会做阿姨的,我可要脸!”
妇人听了气得一口气接不上又一阵急咳,道:“忤逆不孝,我还能活多久……”
婆子忙抚拍道:“女郎,阿姨都是为着您前程着想,头发都熬白了,你这话说的,可戳人心了啊!后年您就及笄了,若御史为您论亲,那可真的就如您所说,若不是许给富家的庶子,就得是穷家之子,这两样,您哪样乐意?您样貌才学都好,不如搏一回,庶女入世族正室也不是没有的!”
薛简看她亲母模样,也有几分懊悔,诺诺道:“可是,这样低声欠语的,我更不乐意。”
想了想,咬唇一狠意道:“阿娘,我已想好了,我要进宫!”
妇人与婆子皆一惊,妇人确认道:“什么?进宫?”
薛简道:“嗯。进宫!今日里,我听了一嘴子,五姑母跟娘子说,弘农郡公的小女明春要入宫。魏姨母也说,曾府的女郎也参了选。她们都跟我差不离大,我阿父虽不是郡公将军,但也是入堂御史如今陛下赏识的,我也应是能去的!”
妇人听了思道:“那可不一样。像这两位府女郎,说是参选,实是位份早就拟定好了的。再者说,薛家从不走后宫门道,你父更是不屑如此,你又是庶女,他不会肯的。”
薛简道:“庶女庶女,您不是一心想让我脱了这层么!既然都是搏,为何不搏个更高远的?我也不指望能当什么贵妃娘娘,只要入了宫,哪怕是个女史女官,就是阿父见了我也是得躬一个礼的!阿娘,我很差么?要想过得好,就只能是嫁个男人这一条路么?“
妇人望向女儿,已是一副楚楚动人之姿,此时身边的婆子说道:“阿姨,我听着,女郎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妇人闭上了眼,对薛简道:“你想的倒好,却也是心狠,你知不知道你若入了宫,咱们娘俩,可能就此生都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