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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美酒佳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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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园凉荫之下,薛朴往一鼎铁炉里倒着硝,另一名少年蹲着,扒着炉眼看,挥手道:“再多些,一些就好!”
薛简夏扇半遮着脸立在一边探看,嘴里道:“云沛阿兄,你小心着点!”
薛朴回头,忽的就往地上做了一把掷手的动作,薛简以为他丢了硝,惊得呀的一声叫,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只听薛朴粗声道:“你若怕,就里头去!跟着咱们在这,要是待会燃着裙带,我可是不管的!”
趴着的少年抬头,对薛朴道:“你啊,这凶狠相的可不好看!”
薛简听了鼓泪屈道:“云沛阿兄,你可瞧见阿兄是怎待我的,他一直就是如此!也是我命苦,不是娘子肚里托生,生就是遭人嫌的!”
少年听了,垂目一笑,道:“晓得他嫌,你还待着,可不就是讨人嫌嘛!”
他口气温温柔柔,神色和和气气,明就是一句贬人之语,不仔细的还当他在说什么好话。
薛简被呛得一滞,手绞了下腰带,银牙咬唇,下一刻却又还成满副少女愁弱,吁叹道:“你们,就这般容不下我么。罢了,是我不知身份,自讨没趣……”抽泣了一声,被婢子托着掩面去了。
少年见人走了,立起来敞了敞汗湿的衣衫,接过随仆递来的湿巾随便抹了两把,对薛朴道:“怎地也是一门里的人,若她往你阿父那哭诉一通,你少不得又得挨顿揍!”
薛朴拍拍手上的碎硝粉,道:“挨呗!她恨赖上我,就不会眼盯着旁的人!”
少年提了一把瓷壶,直接往口里灌了两口,道:“旁的人,谁啊?”
薛朴笑道:“嗷,譬如,车骑将军府的大公子曾烁,就是其中之一!”
少年听了也笑,道:“嗷,我啊!你这妹妹不错,可惜啊,我心里头已经有人了!”
薛朴拎过随仆手里的夏扇,跷坐在湖石上自己扇,熏风拂面,撩的他的发丝宣扬,薛朴轻笑道:“那巧啊,我也一样!”
两个人一对视,又一笑。
再说薛简拉着脸进到采妍斋,与众长辈见了礼。魏白龙见她这时才来,又眼泪汪汪,儿寿之日,心觉晦气,但还是耐着声道:“这又是怎了?”
薛简哀捺了眼,压声咽道:“是儿的不是,儿见着阿兄在玩火硝,怕他危险,劝了两句。阿兄就嫌了我,用硝丢我,赶了我走。是儿的不是,不知自己什么身份……”
这句煽的在座的两位庶姑母脸上不好看了,魏白龙听了更是火气,对婢子叫道:“把那个混账给我叫进来!”
魏星鸾见了阻道:“做啥呢,今做寿,你还打他不成?”
笑招了薛简过来,又道:“你云沛阿兄不在么?他没帮着你?”
薛简吸了下鼻子,违心道:“云沛阿兄,自是待姊妹好的。他替我说了阿兄,说他凶狠。”
魏星鸾拍拍薛简的手,道:“那也算给你出了气了,好女郎,那就不气了,初秋高热的,小心燥了肝,跟你娘似的喝苦药就不好了。侧间里你姊妹们都在,去吃吃耍耍,笑一笑,就别记挂这一遭了!”
薛简低着头听,努嘴勉了一个笑,福了道:“大姨母,我听你的。”
魏星鸾看眼魏白龙,拍笑道:“好女郎,这才对嘛!”
薛简抬头,桃仁眼瞟向杨琥,半含笑问:“含晖阿弟,你也一块去玩吧,今人多,咱们可作局联个诗!”
杨琥站起来,揖了道:“姊姊去玩吧。”
又转头对薛斐意道:“阿娘,我去看看从珂他们。”
魏白龙听了道:“也好,阿琥,你去叫他们进来。这两孩儿凑一块就晓得玩,怕是都忘了今什么日子了!”
杨琥出得凉室,乍一入灼阳之下,毛孔都刺着一般。
薛家的宅院虽算不得大,却也是一步一景的。建的早,与新园的清雅不同,延带着北地的古朴与初贵时的一显荣华,大丛的牡丹盛艳着,石筑的小塔晾着铜铃,后园沿着院墙是一泊挖出来的池塘,栽满了硕大种气的荷花,池底亦养了金鲤。
杨琥眯着眼一路寻去,远望着池边的榕荫底下,两个兄弟膀子都撩上了,近靠着趴伏在地扒弄着一鼎半人高的铁炉。
他走过去,唤了声阿兄,闻声的两个人抬起头,头面都是黑蒙蒙的,贴着了锅底灰一般。
杨琥呆了下,忍不住笑道:“这是,玩什么哪?”
薛朴一见,忙站起来拖着杨琥就跑了几米远,道:“这大热的天,你怎来了?”
杨琥道:“姨母们都来了多时,也不见你去拜见,舅母可要恼了!”
又对着另一个走过来的人笑揖道:“云沛阿兄,我还当你如今有职在身,来不了呢!”
魏星鸾的长子曾烁笑托起比自己矮了小半头的杨琥,道:“就是闲职。今是你做寿,我肯定得来!”
又转对薛朴道:“还没弄好,你怎跑了?”
薛朴道:“这不是生怕伤着他嘛!”
曾烁撩起手臂就去捶薛朴,到了处置却只是点到为止,道:“你就知紧张含晖?我陪你捣鼓了一上半晌了,你就不怕我伤着?”
薛朴笑挨着,道:“怎办?我天生心眼就生偏了!阿兄若气恼,就再给我两拳!”
这句话听得曾烁一吁气,又虚捶一拳道:“你还问我怎办?我天生就是个没心眼行了吧!我要晓得就好了!”
杨琥听着两人话绕话,哎了声,道:“两位阿兄怎小娃儿似的!”
曾烁望了杨琥,叹口了气,摸了一把他的头,道:“你才真正是个小娃儿!”
要去见女客,两位公子回屋调衣。
曾烁动作快,调好了先出来。
曾烁今十六了,按家里的意思,已入军事之职。
他面目英挺,眉倒修长,身量窄高,不似一般行伍宽胸阔背,今戴着突骑帽(南北朝男帽),着一件玄色的小袖衫子(魏晋官史服)。
他自屏后而出,一手扣着袖拌,立在外面等的杨琥见着,过去替他系上了。
曾烁笑道:“含晖真是贴心。”
杨琥笑道:“这是阿兄职中穿的?小袖倒很爽利!”
杨琥对曾烁是极有好感的,起源自几年前他跟着阿父入京访亲,却险些被拐子拐了走。
那是在一画斋的门口,杨宙才一转身,跟着的杨琥嘴巴就被捂了,他只觉得一阵呛香,脑袋瓜便重的像垂到了下巴,看什么都似飘来水的墨,漾溢着抹彩的重影,好像世界都编融成了一朵花。就在这样的花叠花绽中,他望见了曾烁。
曾烁挑着刺目的光而来,将他抱起来,他也不知是怎抱的,总之抱了起来,让他远离了原本怎么也挣脱不了的满是泥垢的手。
他清楚的记得抱起自己的曾烁的那双手,就和如今正整着衣衫的手一致,十指欣长,甲面圆润,异常的洁净。
这样的手与当初挟压自己的拐子的脏手比拟,简直就是天上的神将之手。
杨琥当年就是这么认为的,迷迷糊糊的,他觉得是天降的神军救了自己,后来一打听,才晓得这救命恩人,居然是沾亲带故的将门远亲。
此时,薛朴也调了衣出来,见到杨琥正仰头笑看着曾烁,且又被曾烁笑摸了下头,嗯哼了声
甩袖过来,杨琥见状一愣,只见薛朴竟着了件与自己差不离款式的袍子。
曾烁见了道:“吆,这是你们薛家统制给男儿穿的?”
薛朴一扯笑,拉起杨琥的手道:“只咱们兄弟间的。”
待到采妍斋,魏白龙见了两人同衫,也骂上了:“旁的不出挑,攀比最是起劲,今是你阿弟做寿,你当是你哪?”
薛朴只当听不见,扯着杨琥大剌剌席间坐下,曾烁指着席间的一道皮冻对他轻道:“瞧瞧,就似从珂的面皮,又招人又厚!”
杨琥听得笑。
不多久薛谦也散朝而归,魏白龙道:“还当席散了你才得归,御史今日倒给咱们面子!”
薛谦笑道:“陛下甚通民意!当然,难得这月下时节,谁不想着早贪得一日闲,煮一壶香茗,邀几位知已,惬意做一回月下仙呢!”
魏星鸾挑乐道:“吆,妹婿,还几位知己,敢问你的知己是哪几位啊?”
薛谦摇头吁气:“大姊又来了,你还不知道我?如今这世上最知我的,不就是在坐的姊姊妹妹嘛!”
魏星鸾听得大笑,对薛斐意几个道:“我地那个天!瞧你们家的大公子!从小就这油滑应付嘴的!还讲的这番发自肺腑!要不是有你们父母人品作保,我家哪敢把我妹妹这憨的女郎嫁给他!”
薛斐意笑道:“就他那套人人通吃的,偏就阿嫂这处是滑油碰着秤砣,硬不吃软,行不通!这世上啊!也就阿嫂治得住他!”
薛谦去拉魏白龙,黏道:“快叫你姊姊妹妹饶了我吧,隔里孩儿还在呢!”
魏白龙一甩手:“去!你自找!”
姊妹几个皆笑,长辈几个隔着门帘在里间难得一回见的如少儿混语淘气,外间坐着的杨琥隐约听见了香茗,知己,月下仙。
他想起阿父杨宙来。
他想着,阿父杨宙今日是不是也如往年一般,会与私塾贺先生共饮一壶茶,月下一夜闲聊着度过,自己的在与不在,会不会,让他觉得有一丝不同呢?
应该,是不会的吧。
杨琥吁了一口气,因为自离开弘农一月有余,阿父连一个字都未与他来过。
杨琥想着,心里就郁出了一分带疼的撕裂感,面色也黯了,身边薛朴觉出了,伸手握了他的,轻道:“怎了?”
杨琥摇头,道:“没甚,就是觉得,好久没这热闹了。”
薛朴道:“你若觉得吵,我知道有个好去处,那里看月亮好,待晚些,就咱们两个去。”
片刻开席,众人入位,一时间欢语连绵,琼浆如涓泉;菜色皆喜,乳鱼点绿似玉,雀舌裹油灼香,彩鸟点头虾尾拼就,鲜果时蔬拼卷成花。
薛素嚼着曾行芷亲剥的蘸酱鲜虾,食的欢喜,乐道:“我要天天过生辰,天天如此!”
魏白龙笑道:“难道平日里还少了你吃喝不成”
薛素道:“平日里,哪有这真心待我的好姊姊!”一回头,抱住了曾行芷道:“姊姊,你若是我亲姊姊,我乐死都好!”
曾行芷忙道:“呸呸呸,阿素百岁如松!”
薛素道:“好,那咱们说好,一百年都在一块!姊姊都帮我剥虾!”
魏白龙去扯女儿:“这个赖娃儿手上有油!”
又道:“行芷,你就惯她,你什么身份的人,就由着她赖,有伺候的人呢,你自己好好吃!”
曾行芷道:“姨母,她吃的高兴,我也高兴,什么身不身份,人活着,不就图个高兴嘛!”
薛素听了高兴,满油嘴巴的面孔都腻在曾行芷怀里。
魏星鸾笑道:“你啊,比管事的还操心,就让她们去吧!”随手也给薛斐意剥了一只虾。
薛斐意笑道:“吆,我可承了府夫人的恩了!”
魏星鸾佯怒道:“你这样我可恼了哦!没听我家三姐说嘛,人活着,就是图个高兴!”
又贴近低语道:“我这给你剥只虾,比做这府夫人可高兴得多!”
“姊姊又胡说!”
两个人贴近娇笑,在旁的魏白龙见薛斐意今日终笑得多了,也一笑,一手又去拎女儿。
下座的薛简瞟瞧着上席这幕,闷嚼着菜食。她本自视甚高,与庶姑母家的两位姊妹并不交好,此刻侧旁的苑丹与李纺见她如此,皆抿嘴低乐。
此时隔着一屏的男儿这边,吃饮间薛谦问了些曾烁的职事,道:“老将军这是予你从低体炼,由下才能体上,是对你好的。你若识得有信得过的人才,也可留意着。”
曾烁躬道:“甥明白的。”
又转及入官学之话。
薛谦看着儿子道:“含晖我是不担心的,独你要给我省下性子,再不收起你那顽心,进了官学人也得将你踢出来!”
薛朴撇下嘴,道:“我又怎了?”
薛谦镇杯于桌道:“还你又怎了?今我一着家,袍子还没调就被你阿姨的婆子扯了,说你又欺负你大妹妹,是不是有这回事?”
薛朴一听似怒道:“啊?那婆子好大的胆子,她扯的可是陛下新予您的那件朝袍?”
薛谦道:“小子别给我又东拉西扯!你说你懒于书卷也就罢了,整日里揪着你大妹妹不放,就算她不是你一母同胞,可也是你妹妹!”
薛朴努嘴道:“我妹妹?我妹妹可不会无赖使诈诳了外婆予我阿娘的香丝袍去!”
薛谦道:“有,这事?”
薛朴一抬眉。
“怪不得我你阿娘这几日不爽快……”,薛谦吁口气,又道:“但那也是她们闺阁之内的事,要你一个男儿插什么手,越搞越乱,最后还不是我应付完老又来对付小?”
薛朴躬了道:“那谁让您是一家之主,辛苦您了!”
施施然撩袍坐下夹了一箸肴。